先说牡丹。说一说生长于中山公园里的牡丹。中山公园,原址为明清故宫的社稷坛,位于天安门与端门之右,乃明、清两代帝王祭祀社(土神)和稷(谷神)的处所。民国初年,北京政府“辟新华门为敷政布令之地”,禁地既除,“遂不得不亟营公园为都人士休息之所”。(引文为朱启钤著《中央公园记》)1913年,时任交通总长的朱启钤视察社稷坛,看到历经世变后坛内已是“古柏参天,废置既逾期年,遍地榛莽”,“以如此名地废弃可惜”,欲辟为公园。第二年,朱启钤改任内务总长兼京都市政公所督办,“辟坛为公园之议”遂得到落实。1914年秋,段祺瑞、朱启钤等六十余人发起筹办公园的募捐,不及半年得募款四万余元,其中个人捐款以徐世昌、张勋、黎元洪和朱启钤为最多,每人捐款在一千至一千五百元间。董事会由此产生(凡北京市民每年捐款五十元即为董事),朱启钤被推为董事长。董事会负责为公园的经营拟订了《公园开放章程》,并以公园“地当九衢之中”,命名为“中央公园”。1914年9月,公园对公众试开放。10月10日国庆纪念日,公园正式开放,“是为北平公园之始”。
(此说据陈宗蕃《燕都丛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版)1928年7月,“中央公园”奉北平市政府令改称“中山公园”,1937年10月因日据原因又恢复“中央公园”原名,抗战结束后复改称“中山公园”,其名沿用至今。牡丹是中国的国花,它的花、叶、茎、根,到底怎么美都无须我细说,我只讲讲对它的认识过程。我祖父住家在和平门里的绒线胡同,步行到中山公园是很方便的。就在临近新中国成立与新中国刚刚成立之间的那几年,我时常由大人带着,步行到“公园”(它是中山公园的简称)看牡丹。就在一进门的西侧,有“很大很大”的几个花坛。我去的时候当然在花期,花谢了之后,又有学画的人专门画它的茎与根。我这时才发现,牡丹全身确实都很美。
牡丹花苑旁边有一大片的金鱼木盆缸,它们露天摆放着,一个个大绿色木盆中,都有不同品种的龙睛鱼在自由地游荡。牡丹与金鱼(只是硕大的龙睛鱼)是相得益彰的,缺了谁也不行,但其中领衔的还是牡丹。我曾盛赞“公园”的牡丹,但大人摇头,说更好的牡丹在南城的崇效寺,那儿的品种更多,花的植株更高,花朵也更大。邓云乡《鲁迅与北京风土》宣南二寺中有记:1913年5月5日,先生“下午同许季士往崇效寺观牡丹,已颇阑珊,又见恶客纵酒,寺僧又时来周旋,皆极可厌”。显见心情不是太好的了。5月5日,恰是鲁迅到京城一周年的纪念日,时方谷雨,恰好节令,正是赏花观景的绝妙时节,而鲁迅却乘兴而去,扫兴而归,确是让人遗憾。鲁迅先生当时住在城南南半截胡同山会邑馆,距枣林前街斜行过去的崇效寺山门前,只有区区的三里之遥。崇效寺不大,只不过是一座佛院而已。其规模和名气的由来,主要因为花事。20世纪30年代每到花期时,北平的电车汽车厂子都开设专线,由内城直达那里。传说在它的花期中,整个北京全都“游人如织”。还传说新中国成立时,朱德总司令专程驱车去崇效寺看过墨牡丹呢!可惜后来南城要盖工厂,就把崇效寺给拆了。拆除之前,分三批把那儿的牡丹移栽到了公园。牡丹生性最怕移栽,结果死了不少,能活下来的,花朵少了,同时也小了。后来我看到的牡丹,就是这“朵少了也小了”的。再往后,中山公园也不栽牡丹了,牡丹又移栽到了颐和园,就在东宫门刚进去的那块地方,花的植株矮了,朵也更加“少了和小了”。
新时期中,经张恨水作序的《北平游览指南》得以再版,书前有一组模糊的照片,其中就有崇效寺的牡丹。植株高与人齐,花朵有脸盆大小,这都是我绝没想到的。再后来,我购到《北京工商史话》一书,最后一篇文章是《牡丹之特点及培养方法》,作者佚名。其中说道:牡丹寿命长短,以地理为主,如其托根得所,其寿命即长;如是地脉不良,再加以人工不良之剪裁,使植物全体不得休养,其寿命即难永久。笔记所载,有千年以上者甚多。即从近代实践中,如甘肃某地山中,解放后伐森林,发现古庙一处,地势广大,建筑如新。庙内有大牡丹数十棵,独本者干径多在三十公分以上。丛生者多,皆高达十米,花开极繁,开辟以后设为公园,管理人马国瑞曾在五三、五四年两次来到北京,因会谈得知。又,北通县东二十里,有三义庙后殿阁宇七间,前有大牡丹花树四棵,高在十米以上,开花极多,可在楼阁之上赏花。余年十二岁时,同塾师往观一次,清庚子年,被八国联军焚毁。北京市东郊,东岳庙方丈院内,有唐花牡丹四株,高有三米,每株开花都在三百朵以上,解放后改为学校;又白纸坊崇效寺牡丹清人洪亮吉《卷葹阁诗文集》中有记崇效寺观花。邓云乡说:“门前见树尤绝奇,屋畔无枝不娟好……海棠无言压桃杏,莺声不来空昼永。寻廊万点白参差,恍若银河泻星影。闲心爱看日午花,采色讵似残春葩。”这是两百年前的崇效寺的花事图景,当时是以丁香、海棠著称的,所以诗中有“万点白参差”的描绘。可是后来崇效寺丁香凋零,牡丹葱茂,独以牡丹著称。洪亮吉诗中的旧景,就剩下那句“门前见树尤绝奇”的”故国乔木楸树了”。既多,在北京市是最著名的。解放后建为工厂,将全部牡丹移植中山公园,因为地势关系,移动了两次,合为三迁之荣。不数年死者不计外,勉强活者,寥若晨星矣。可惜佳种一失,即山东菏泽亦难寻觅。可见移植关系,甚宜研求之。请注意最后的五个字“甚宜研求之”,说得何等委婉,其内心早就在流血了。
在我近年研究京城文化之际,这牡丹就越来越给予我一种心象:在中轴线西侧社稷坛“五色土”的四围,同时也是在辛亥革命后的五色旗映照之下,还幸运地环绕着姚黄魏紫一族。它们十分安然又欣欣向荣地生长着,正反映出20世纪初年中华民族的一种延续或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