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形象(4)

客人占据了他仅有的两把椅子,主人便只好坐在覆了白被单,有一条绒毛毯的床上。有点意外,这么玲珑瘦小的一个人,写了80几本书。并不意外,文格与人格的形象,甚至内心是统一的,他全无半点湖南人的豪迈,却有点让我怀疑《浮生六记》中的主人翁就应该是这副样子。下边删节了十一个自然段,最后的两小节如下:由《忆北平》也可以看出他对时局的忧虑,他屡屡追问时局的症结:“你们告诉我,批评我,免得我发了傻气说了糊涂话。”他不断提到他的小朋友们,那些环绕着他的年轻人,他最推崇的新作家是汪曾祺,在本报《文艺》与上海大型刊物《文艺复兴》均有其作品。

如果你在北平的庙会或小胡同碰见一位提了网线袋,穿着一件灰色或浅褐色的毛质长衫、身材矮小瘦弱、一脸书卷气、眯着眼睛在书摊上寻找旧书或是在找门牌号码,说一口湖南、北平、云南杂糅的普通话,那便是沈从文。你可以告诉他,他该去理发店理发啦。我非常欣赏最后的这一段,朋友圈中无论什么人看到了都要拍案叫绝。这是心灵中才气的流露,不是事先就设计好了的。我母亲这篇文章没有直接写北京,而是写了一个由外乡的乡下人变成著名京派作家的人。我母亲早年走上文坛遇到两位好老师。第一位是叶圣陶,他可是位非常和善的老好人,乡土观念极重,主抓教育是他最大的特点。

他曾和自己的亲家夏丏尊先生合写了一本给青少年读的小册子《文心》,也就七八万字,结果,叶老就用他那一半的稿费在故乡苏州买了一个小四合院。我去过的,虽不是北京四合院那么严谨,但院中花木扶疏,很美丽的。院子长期没人住,“文革”后苏州作家陆文夫去看他,他就主动把房子送给苏州作家协会编刊物了。陆文夫那里当然感谢,特意留出一间,平时也注意打扫,专为叶老的子女在苏时居住。陆对我也是很好的,他特意说:“你来苏州,如果需要长住,这儿对你也是开放的。”叶老从年轻时就很关心后起的作家。我母亲也是苏州人,同时更是由他担任主编的《中学生》杂志的积极撰稿者。我父亲也同时是撰稿者,双方慢慢相互认识了,最后走到了一起。

我想,在这个过程中,叶老至少对我母亲这个小老乡,是采取了鼓励与推动的作用的。随后,我母亲的另一位老师就是沈从文,他当时兼任了一份副业,就是替《大公报》编副刊《大公园》,母亲时常有稿子投寄给他,他总是修改后迅速刊登。我母亲的字迹很难认,每个笔道都是圆的。然而沈先生的毛笔字非常规矩。我小时在家里还看到母亲当时投稿的原稿,两种笔迹互相掺杂着,母亲珍藏旧稿已经多年。然而,沈先生与我母亲的见面,却在十多年之后的1946年,在前文所述的北平。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多次讲述沈当年写作的奋发:冬天的深夜,他因贫穷,屋内没有生炉火,就用一条厚毛毯盖在膝盖上。室温可以结冰,他就把业已冻结了的毛笔放到嘴边去“呵”,等毛笔的尖端化了冻,他再一字一句在稿纸上去写。他的七八十部长篇小说,大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产生的。沈先生是湖南凤凰人,自称“乡下人”,但他最后却被公认是京派文人的代表之一。这其中的道理耐人寻思。

我前边引述的文化人,他们是用文字描绘自己认识下的北京,但都只是表达其北京情结的一个方面,仅仅是言论而已。事实上,他们的收入都不错,大多家庭和美,生活幸福。他们对文化的认识是通达而非狭隘的。所谓“故国”,就指人类全部的文化精神积累,并不分中国外国。比如林语堂,他的英文无比之好,通晓西方文化,还能用英文直接写作中国的事,比如他的长篇小说《京华烟云》,一要有国内足够的生活,二要懂得西方人欣赏的趣味,必须适应他们的习惯。同时做到这两点是非常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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