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听得背上直冒冷气,拔腿想走,转念又撩起门帘冲进去,声音打颤说:“婶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儿好女好的!”把婆婆子搀起来,扶到跟灶台相连的炕上去。婆婆子坐稳当了,拿鸡爪似的枯手擦脸上的老泪,额头上沾满了灰土,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兰英手忙脚乱地拽过条毛巾在脸盆里摆湿了,帮她把脸上的灰土和鼻涕眼泪擦干净,倒了碗热水给她喝,心里依然不能平静,失声问道:“婶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婆婆子像个小女娃一样赌着气说:“还有什么,媳妇子厉害么!”兰英劝道:“人家梅子不是对你挺好么,你有吃有喝的,少说几句就没事了。”婆婆子慢慢抬起头来,用青色的眼珠怨怒地盯了兰英一眼,兰英觉得那眼光像一把刀子,冷冷地插进了自己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婆婆子面色平静,用粗哑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还不都是为了你呀,为了你年轻时做下的那些事!”兰英的脸腾地红了,像点着了一把麦秸一样烧灼,不知所措地望着老得脱了人形的金菊。婆婆子反倒用枯瘦的手拉住她,安慰道:“福元妈,你别害怕,早百十年的事了,梅子也是听外人传的,她不是很清楚;我能告诉她吗?”兰英有些怒了,手被婆婆子抓得生痛,感觉像鹰爪下的兔子,问道:“那你怎么说是为了我呢?”婆婆子说:“她不知道听谁说当年你和长盛那土匪在我炕上睡的,我还给你们坐在门口看人,冲冲地回来骂我是老不要脸,是下贱的王婆子,让儿女跟上没脸出去见人;福元妈,你说,她当媳妇子的骂我先造孽,还叫我王婆子,我娘家姓高,夫家姓梁,她凭什么给我改姓,叫我王婆子,我是姓王的生的吗?”
兰英这些天也在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知道梅子把老金菊比成给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王婆,心里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想笑,却哭了出来。婆婆子不看她,浑浊的眼珠盯着灶台碗柜上的灶神画像说:“福元妈你别哭,我求灶爷爷早早把我收走,就没人知道你的事啦。”兰英撩起衣襟擦擦眼角,红着眼对婆婆子说:“婶子,你也别想死,我不怕,敢做我就敢担着,谁要敢翻闲话捣鬼话,我先让福元把她的嘴扯了!”完了也没忘向婆婆子打听梅子的寿糕模子在哪里放着,拿上走了。婆婆子还和她聊了几句她爹过寿的事情。
从梅子家出来,兰英夹着寿糕模子往回走,摸摸脸,还有些烫,像当年从婆婆子的炕上跑出来一样,脚步匆忙,怕被人瞧出有什么不对劲。偏村街上拐过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宽阔的脸膛,梳着背头,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两鬓斑白,穿着打扮像个大学教授,眉宇间却没有读书人的文气,透露着他农民的粗糙本质。兰英转眼瞥见,不由得叫一声苦:“说曹操曹操到,真是冤家路窄!”抽身急步往家赶,脚步轻飘趔趄。那人赶上两步,问:“兰英,咱快有孙子了吧?”兰英扭头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呸!真是出门撞见鬼!”那人也不恼,笑嘻嘻地跟着她直到家门口,兰英软下来,低声求饶:“冤家,你饶了我,让媳妇子看见我就没脸活了,得上吊!”那人赶紧摆手:“行行行,我马上走,你告诉我媳妇子怀上了吗?”兰英说:“要绝户了!”那人提高嗓音说:“这怎么行,我就说串门,跟你进去看看怎么回事。”兰英恨声道:“你走不走?!”那人故意耍赖道:“你先进去,我后头进行不行?”兰英眼珠子要瞪出来了,咬牙切齿道:“好,我进去让福元提把菜刀出来,把你个狗头劈了!”那人也急了,恳切道:“福元妈,他怎么能劈我,我是他……”兰英抡起寿糕模子作势打过去,那人闪身躲过,悻悻地离去了。
兰英左看右看,巷子里连条狗也没有,闪身进了自家院子里。
回到家,不见福元和红芳,秀娟坐在梨树树阴下织毛活,头上落着两片花瓣。兰英把寿糕模子放到厨房里,惊魂甫定,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问女儿:“那两个呢?”秀娟专心着手里的活儿,不抬头说:“红芳拽着福元去城里了。”兰英眼睛一亮,心里终究不是很踏实,问:“去城里干什么?”秀娟随口说:“看病。”
“看什么病?”兰英追出来站在女儿面前,俯视着她。秀娟不耐烦地说:“你说什么病!”兰英看见女儿在冷笑,心头却乐开了花:“早该看去了,女人有不生娃的吗?”秀娟冷哼了一声,兰英的脸上又聚积起了乌云,终于骂道:“你织什么毛衣呢,你给哪个男人织毛衣呢,你就会给你自己织,织了死的时候好穿!我把你个独户!”秀娟不动声色,仿佛是个聋子。兰英站在她面前气得浑身发抖,扭头瞥见屋门口探出一只核桃般干瘪瘦小的脑壳,闪了一下,像只受惊的老鼠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