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兰英丢给福元个眼色,福元假装没看见,只顾扒饭。兰英剜崽子一眼,只得自己开口:“红芳,我听说彩霞也有了,你到她家去了没有?”红芳正在跟秀娟讨论昨天晚上的电视连续剧《水浒传》,听见问她,兴高采烈地回答:“去了,彩霞也怀上快三个月了。嘿嘿,我们前后结婚的差不多都怀上了,就我没动静。”兰英心里骂道,真是个没心肝的货,也不把话在肚子里想想就往出冒泡儿,脸上依然带着笑说:“是吗?都有啦。哎呀,怪不得她婆凤仙见了我总问什么时候抱孙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个带把的,就这么显摆。”红芳劝道:“妈,你别理她,她就是那么个世上装不下的人,爱妆晃,彩霞一点都见不得她,还不知道将来让不让她照看娃娃呢。”兰英见红芳还是理解不了她的意思,急得鼻子里冒青烟,知道她是个鹅肠子,听不懂弯弯话,索性直说了:“人家都怀上了,我看你和福元也不着急。”红芳这回听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表面的意思,羞红了脸,笑起来,看看福元说:“急有什么用,怀不上干着急。”兰英到底松了口气:“怀不上就是有问题,掏空儿你和福元去城里看看,迟看不如早看。”红芳却说:“也不用太急,还是先把光景过好,光景比不过别人,有了娃也是个累。”兰英一口饭没咽利索,差点噎住,红芳的真心话无可指责,却让她气饱了肚子,脸跟松花蛋一样黑里透着青,不咸不淡地说:“看你说的,你不过门前我们还要不过日子了呢!”红芳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地说:“妈呀,你可不敢这么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兰英仿佛一头摔到棉花垛上,疼也不疼,把自己给栽晕了,简直要七窍生烟,怒目望向坐在对面的老汉七星--自打摔断腿,二十多年来矮子七星就被喊成了跛子七星,--七星干瘪的小脸儿上两个水泡眼笑眯眯的,正把饭吃得津津有味。兰英气不打一处来,“啪”地把筷子架在碗上,指着老汉骂:“你这个死人,就知道吃吃吃,吃死你个绝户!”老汉惊恐地端着碗站起来说:“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管,我管不了。”拖着一条残腿一跛一跛地躲开去了。
兰英没有了出气筒,干瞪着面前的空碗发怔,秀娟把半碗饭搁到桌子上,抱怨道:“看你们可笑不可笑,人家要不要娃娃是人家的事,你急什么啊妈!”她嘴上说可笑,眼里却闪着泪花。兰英盯着空空的饭碗说:“我急得断子绝孙呢!”忽地站起身,直撅撅地走出大门去了。院子里的人大眼瞪着小眼,又听她在门口笑着跟别人搭话,声音却像平日一样欢快响亮。
那棵梨树已经很粗壮,这时节正开着雪白色的花,如满树飞舞的蛱蝶。有一片儿花瓣被兰英的笑声震落,飘飘悠悠落到秀娟的碗里,她也没看见。
老汉这才回到饭桌上,低声宣布:“你妈就不是个人!”语气表达着他长达几十年的无奈、压抑、畏惧和仇恨,还有对媳妇子的安慰。红芳终于明白过来了,望着福元,脸上挂着尴尬,眼神内疚而不安。福元皱着眉头说:“麻球烦,连顿饭都吃不安然!”搁下碗,抹抹嘴去茅房了。红芳和秀娟一起收拾了碗筷,摞起来拿到厨房去洗。红芳心里藏不住事,洗涮着问秀娟:“姐,咱妈放着清福不享,非要看娃娃干啥?”秀娟手上不停,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你们的事,你和福元商量吧。”红芳碰了个软钉子,再也找不到话说。
兰英气火火地出了大门,跟个过路邻居说笑了两句,气儿消了些,寻思往哪里去坐坐,想起后天是她爹的散岁生日,要打寿糕,就往巷子口上的梅子家去借寿糕模子。
梅子家大门敞着,堂屋门也敞着,却寻不见个人毛儿,兰英叫了两声梅子,听不见答应,就从屋里出来,走到梅子婆婆金菊住的厢房。厢房挂着碎布头拼成的门帘儿,兰英刚要撩开门帘喊婶子,听见金菊在里面念念叨叨,声音怪怪的,阴森森的,便收住脚,把门帘扒开个缝儿往里瞧,只看一眼吓得心揪得紧紧的。只见八十多岁的婆婆子跪在灶台前,一颗蓬草般的白头正给灶神爷磕得“嗵嗵”响,嗓音粗哑地念叨道:“灶爷爷啊,快点把我收了吧,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活腻了,我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把儿女拉扯大,受的不是罪啊,灶爷爷!现在儿女过得好啦,孙子也娶媳妇啦,老汉早早死球了,我也老得没用啦,成了拖累啦,灶爷爷!儿孙一家子热热火火,我成了多余的,让人家看见眼窝里长刺呢,你老人家行行好,把我收了吧,灶爷爷!活着白吃人家、白喝人家,被媳妇子骂到脸上,不如死了舒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