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5)

 

公社革委会梁主任一走,台子上就推出了特务长盛。长盛先是嬉皮笑脸,他个子本来就高,戴个纸糊的高帽子活像个无常鬼,台下笑成一片,连兰英都憋不住笑了。红卫兵叫他交代反革命行动计划,怎么跟海外联络,潜伏的特务头子是谁。长盛骂道:“老子是特务,你爷爷也是老特务,你爷爷戴着老花镜,他就是特务头子,你不信问他去。”红卫兵见他不老实,就给他开“开飞机”,长盛火了,人被按着,屁股撅起老高,还挣扎着用脚朝后踢人。支书金娃火了,喊一声:“还尥蹶子哩,把狗特务‘法办’了!”

法办就是拿细麻绳五花大绑,绑起来一提背后的绳子头,坏人就低头弯腰认罪服法了。别看一根细细的麻绳,一绳子捆下去身体弱的就剩半条命,身体壮的也像剥层皮。“法办”后,长盛就软下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冤枉,说戴眼镜刷牙都是为了妆晃,为了勾引小媳妇,不是当特务,自己那年确实对银娃说过“当特务比当土匪有文化”的话,可那是吹牛哩。金娃想想长盛的鸟样子也不像那电影里演的特务,可是既然抓了就不能轻易放了他,再说梁主任指示叫现场抓个破鞋,都是一个村的邻居,肯定没人出来得罪人,干脆让长盛揭发个破鞋,这样天天晚上就有两个被批斗的,也显得热闹。想到这里,支书手里提着长盛背上的绳子说:“不是特务也是土匪,你娃说戴眼镜刷牙是为了勾引小媳妇,好媳妇谁上你的钩?一定是破鞋才跟你胡搞哩,你说,谁是破鞋,说了就解开绳,不说难受死你个狗日的!”

台下就开始起哄,显然大家对斗破鞋比斗特务更有热情。长盛龇牙咧嘴地笑着说:“我睡过银娃家媳妇,这事嘉成最清楚。”他冲台下的嘉成喊,“嘉成,你看过我的‘稀古景儿’,你得给我做证。”这些事情南无村的人心里都有底,于是“哄哄”地笑成一片,银娃媳妇自己也笑,一边朝长盛吐口水。嘉成望望身边怒视着他的银娃,皱皱眉头说:“我不知道,没见过。”银娃蹿上台去一脚把长盛踢了个趔趄:“我日你妈,狗特务打击报复贫下中农!”金娃见长盛出弟媳妇的丑,厉声喝道:“再胡说把你牙拔了,谁还不知道你和谁?老实说,不要嘴不给皮做主!”

长盛就拿眼睛往台下的媳妇子、女子身上扫,年轻的媳妇子都红着脸低下头骂长盛,连那些半老太太也嘟嘟囔囔不敢抬头。兰英心里在打鼓,看到长盛这副样子像条准备咬人的狗,一点过去的男人样儿都没有了,不让人心疼,只让人恶心。兰英对秀娟说:“咱回娃,不看了。”拉起秀娟往出挤,挤出来忍不住回头看,却看到很多双眼睛扭过来望着她,兰英心里骂:“瞎了你们的窟窿子吧!”拽着秀娟急急地往回走。

金娃看见兰英走了,就提提手里的绳子头儿,长盛鬼叫一声:“啊--那不是走了!”台下革命群众“哄”一声笑了。金娃说声:“抓回来!”几个红卫兵跳下台子来追兰英,很多人跑着跟在后面瞧热闹。

长盛说的那句话,通过高音喇叭传到兰英耳朵里,兰英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听见金娃让抓人,背后脚步又急又乱,脸也吓白了,拉上秀娟往家跑。进了屋,把门插上,抱着秀娟直发抖,又不敢哭,怕吓坏娃娃。红卫兵“咚咚”地踢门,兰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打算好了,只要敢把自己拉到台上去斗,就从台上倒栽下来撞死算了。秀娟吓得直哭,兰英左右看看,想找把菜刀豁出来拼了,正情急间,只听房顶上有人高声骂道:“日你们先人哩,欺负到地头儿了,老子是真当过兵、杀过人的,谁不怕死再踢一脚门试试!”嗓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听不出来是谁。

红卫兵们后退几步,抬头看见矮子七星手里握着一把瓦刀,凶神恶煞地站在房顶上。原来矮子见红卫兵追兰英母女,气不打一处来,抄近路紧跟兰英进了大门,见兰英、秀娟进了屋,他就顺着梯子爬上了房顶。红卫兵们看清了人,都笑了,看热闹的也笑了,银娃嘲笑道:“哟,七星啊,你什么时候成有种的了!”那几个穿绿军装的小伙更是笑得七扭八歪,围观的革命群众也嘻嘻哈哈等着看热闹。矮子大叉着腿,擎着瓦刀的手剧烈抖动,脸涨成了猪肝色,突然间大吼一声,像鹞子扑鸡,从天而降。谁也想不到他来这手,银娃和几个红卫兵都傻了眼,抱着脑袋就跑,围观的革命群众嘴巴张开合不上:真小看矮子了!

矮子从房顶跳下来,斜斜地跌倒,又爬起来,眼珠子血红,挥着瓦刀“呜里哇啦”一阵乱砍。矮子疯了,谁也怕被他砍上,纷纷夺路逃命。

听不见院子里有人声了,兰英从门缝里瞄瞄,阳光白花花,不见一个人毛儿,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打开屋门一看,地下躺着一个人,正傻眼,秀娟早从身后扑过去喊爸了。矮子侧躺在地上,手里握着瓦刀,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像发了羊角风。

矮子腿摔断了,怕再有人来抓兰英,也不去看病,每天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手握瓦刀,像个门神。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兰英到底没被抓了破鞋,矮子却耽搁了治疗,一辈子成了跛子。兰英心里过不去,顿顿给矮子做好吃的。矮子平静地说:“你不用巴结我,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面子,我是为了娃们有个像人样的妈。”兰英盯着这个更加不像个人样的男人,才发现他早把自己看扁了,但兰英没有因此恨矮子,她把长盛恨了,一恨就恨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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