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人短脚长鞋够大,把两条白鲢都塞鞋壳里,捂在胸前,光着脚从小路飞奔回村,饥饿和虚弱让他眼冒金星,脑子里怎么也甩不脱白鲢那圆鼓鼓的绝望的死鱼眼,心里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路上并没有碰见人,家门还是他出来时虚掩着的,他轻轻用膀子推开门,先跑回屋里叫兰英赶快给脸盆里舀凉水:“快着快着,摸下两条鱼,这下你娘们三个有吃的了!”又跟着兰英跑到厨房里,看着她舀了半盆凉水,就把鞋壳翻过来把那两条白鲢倒进去。兰英掠着耳际的散发惊叫道:“你从哪里变出来的?”矮子一头虚汗,喘着说:“别问了,我去关大门,你赶紧烧火,等下先把一条鱼熬了汤,你和秀娟喝了,后晌让福元也吃口奶。”兰英经过短暂的惊愕,又恢复了瞧他不起的脸孔,叱道:“把你成了南无村的光棍了,大天白日谁家的烟囱敢冒烟?”矮子说:“有办法,就在这屋里立两块土坯,架上那个小铝锅烧水就行--大铁锅炼钢了,小铝锅你还藏着啊。”兰英说:“村里人看不见咱院子里冒烟?闻不着香味?人都是瞎子,没鼻子呀!”矮子愣了下,跑了出去,从腌咸菜的瓮后面掏出几只陈年的烂布鞋,“嘭嘭”扔到院当中,荡起一阵呛鼻子的老尘土味道。他低声对跟出来的兰英说:“把这个点着,谁看见烟了要问,我就说烧烂布鞋熏蚊子哩--这臭味还盖不住鱼的香味?”兰英翻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还说你是个老实人!”转身进了厨房。矮子回味着兰英刚才的笑容,觉得胸腔在膨胀,个子也在“噌噌”地拔节,--自己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矮子关了大门,把烂布鞋点着,回屋找出兰英做活儿的剪刀,蹲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把鱼鳍、鱼尾都剪掉,挑开鱼肚,把肠子和鱼鳔拽出来,再把杀好的鱼放在铅铁盆里用清水涮干净,正忙活,兰英一掀门帘又出来了,端着一盆水浇到烂布鞋上,“哧--”一声灭了火,回头指着矮子低声骂:“你就是个没苦胆的,自己在河里滚了一身泥,不知怎么瞎猫碰上死老鼠抓了两条烂鱼,又不是偷他队里的,烧火冒烟怕他谁?!”矮子不敢看她那双斜瞪着的眼睛,只觉得两条膀子往胸口抽,眼前一阵发黑,等他的眼睛恢复明亮,瞅见厨房的烟囱冒起烟来了。毕竟巷子口就是支书家,矮子心里没底,把杀好的鱼拿到厨房交给兰英,出来走到屋檐下,一手提起扁担,一手拎起两只水桶,悄悄溜出大门去到支书家挑水,打算着站在支书家院子里看看是不是能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烟。
矮子把大门反锁上,先站在巷子里抻着脖子望望自家的烟囱,烟很轻,不专门看看不见,放心地走到支书家门口,就听见老支书在院子里发火。矮子心直,从来不避麻烦事,径直走了进去。院子里正立着早上在十字路口井台碰见的那一家三口,老支书赶不走他们,气得正在那里跺脚:“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怎么这个理儿也醒不下?村里这几百口子我都养不活,你们来凑什么热闹?这不是笑话吗?!”那老两口仗着脸上的一层脏垢遮脸,缠着老支书喋喋个不休。支书婆娘金菊气鼓鼓地怒视着他们,不说话,偶尔把眼珠子朝那大闺女瞟上一眼。矮子凑过来,被那女娃子看见,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拉住,那意思要让他和支书说句好话。矮子赶紧挣开,叫了老支书一声叔,再不敢说话。
老金菊看在眼里,眼前就是一亮,对老支书说:“他爸,你也别着急,人家也不是讨饭的,立在这里半上午了,我去倒碗水让女子喝上口。”又对那两个老的说,“你俩也先坐下。”那两个早没气力了,听了这话立马就坐到了土地上,老汉抱着膝盖,婆婆子盘起了腿。老金菊进了厨房,把老支书也叫了进去,半晌出来,端着一碗白水,递给女娃子说:“女子,你端上到那边喝口去,我和你妈说句话。”把婆婆子拉起来,一直走到茅房口那里去,先看她一眼,又把手在她手上轻轻搭了一下,才说:“老妹子,你要是真不想把娃饿死,我教你一个办法。”那婆婆子脸上的眼皮和嘴皮一起张开,一把捉住她的手:“老姐姐,你说,你开恩!”金菊说:“在这村里给娃找个婆家。”怕婆婆子翻脸,警惕地望着她嘴角上边的黑痦子,那婆婆子却很痛快:“老姐姐,你做主,人不饿死,在哪里不是扎个根。”金菊有点怀疑,扭头看看远处坐在地上的老汉,低声问:“你不和你掌柜的商量商量?”婆婆子咧开满嘴稀疏的黄牙说:“闺女的事情他不管,他只和男娃亲。”金菊瞪大了眼睛:“你还有儿啊?”婆婆子不以为然地说:“我四个儿,一个闺女,--老姐姐你放心,他们都没跟来--,要不是黄河发大水,我们一家倒还能过活。”老金菊听了,不由忐忑地望了一眼正披着衣服和矮子说话的自家老汉,她似乎也预见到了将来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