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随剧团离家出走(1)

  那是一个匮乏的年代,然而对我来说,精神生活还是挺富足的。
  
  出了家门往东不到100米,就到了胡同口。左边是朝阳剧场,说是剧场,却经常放电影。现在回想起来,许多电影都是在那儿看的。像《夏伯阳》《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祝福》《三毛流浪记》等等。当然,也看过很多戏,其中大部分是京剧和评剧。
  
  许多外地剧团也常来此演出,像天津建华京剧团、麒派老生刘汉臣的《四进士》《徐策跑城》,著名武生董文华演的《美猴王》,甚至连秦腔《火焰驹》《三滴血》,还有福建泉州木偶戏团演出的傀儡戏《水漫金山寺》和《解放大陈岛》,等等,我都在这个剧场看过。不是我多么想看这些戏,关键是不花钱,全是蹭戏看。但耳濡目染,我渐渐地看出了一些门道,进而喜欢,然后开始模仿。
  
  为了学麒派演唱,我曾喊哑了嗓子,弄得在课堂上无法回答老师的问题。后来我明白,我那是东施效颦。麒派鼻祖周信芳先生原本就是个哑嗓,他把这不利的条件变成自己独特的演唱风格,辅之以颇具韵味的念白,洒脱帅气的身段,独树一帜,另创一派,成为我国四大须生之一。而我全学了一些“末节”。
  
  说来可笑,麒派没学成,我改学马派。一段《借东风》刚学到“倒板转回龙”,懂行的人说,我唱言派更合适。于是,我终于学会了一段《让徐州》,至今还算得上我的拿手好戏。
  
  对于京剧的痴迷,加上在各种戏班里混得脸儿熟,许多行家前辈便逗我,要我今后就吃他们这碗饭。
  
  那时节,我简直变成了一个“戏痴”,成天介随着剧团,甘愿当“苦力”--帮着叔叔阿姨们搬行头拿道具。那一次,剧团要离开崇智胡同了,卡车缓缓启动,我情急之中,竟然登上了汽车的踏板。
  
  心里话说:他们去哪我跟到哪儿。
  
  剧团的人开始还跟我嘻嘻哈哈:“对啦,甭回家啦,跟我们去天津吧!”我兴奋得不能自已,以为汽车真的要把我带向远方。
  
  车开得很慢,因为在胡同里,不能加速。我攀着车窗,在踏板上骄傲地左顾右盼,胡同里的孩子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可惜这个“少小离家出走”的梦幻也就维持了两三分钟--准确地说,也就几十米的路程。汽车到了胡同口,停了下来,剧团的叔叔把我抱下车。他们友好地朝我摇摇手,汽车绝尘而去。
  
  只留下我,傻站在原地。
  
  其实,我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碗饭是否能吃一辈子,只是觉得好玩,过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谓“理想抱负”谈不上,出发点也仅限于此。
  
  小学快毕业前,我真的偷偷报考了戏曲学校。
  
  初试时,一个剃光头,扎板儿带,穿灯笼裤,脚蹬一双洒鞋的老师听我唱完了一段《让徐州》,便从考桌后走到我的面前,撩起我前额上的头发。我本能往后躲,这是我平时最忌讳的举动,因为从小我的前额就出奇地大,我最怕小伙伴们冲我念叨那句顺口溜:锛儿头,锛儿头,下雨不发愁。而眼前这位老师还拍了拍我的前额,惊奇而赞赏地说道:“这孩子,勾脸儿,带盔头,都不用剃光头了。”
  
  紧接着,他扯开嗓子唱了一句:“劝嫂娘,你休流泪,免悲伤……”这是《赤桑镇》里包公的唱段。他让我跟他学,我随口跟他唱:“……百年之后,弟就是你戴孝的儿郎。”末了,这位老师一声“好”--竟吓得我一哆嗦。老师又拍了拍我的大脑袋说:“你有脑后音呀,唱什么言派?改学铜锤花脸吧,过两年,准是一个小裘(裘盛戎)呵!怎么样,就跟我学吧。”我傻笑着点点头:看来,言派又要改裘派了。
  
  初试顺利通过。正当我跃跃欲试、满怀信心要进入复试的时候,这事让我爸妈知道了。他们批评我不务正业,没几天我三姑也知道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别说我父母,就连我认为一直最疼爱我、理解我的三姑也站出来横加阻拦。
  
  这一天,三姑突然出现在我家,一反平时和蔼可亲的神态,和爸妈一唱一和,软硬兼施。
  
  究竟说了些什么已经不怎么重要了,只一句让我刻骨铭心:
  
  没出息的东西,你干什么不好。却要去当戏子!
  
  命运使然,从更为宽泛的意义上讲,我还是当了“戏子”--如果三姑还在世的话,真不知道她该作何感想。
  
  无论如何,终于没能上成戏校。按着三姑的教导,我还是静下心来学好功课,争取今后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吧。
  
  从此,我便很少再进剧场了。没事儿出了胡同口,往右便是吉林省博物馆,节假日就在博物馆里打发时间。这里有固定的展览项目,一是社会发展史,二是物种起源。另外一些不断更换的展览项目就五花八门了。
  
  博物馆往西,不过200米,就是我说的图书馆。它隶属于朝阳区文化馆,其实称它为阅览室似乎更合适。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讲,进了这座小小的图书馆,等于游进知识的大海洋。
  
  在这座图书馆里,我知道了鲁迅、巴金、郭沫若;在这里我读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在这里,我还结识了托尔斯泰、果戈里、车尔尼雪夫斯基、高尔基、莫泊桑、雨果,我甚至还偷看了当时几乎被列为禁书的“三言二拍”。
  
  要知道,一初中学生,很多生僻的字是认不得的,我经常左边放着一本书,右边放着一本《新华字典》。看一会儿书,查一会儿字典。书看了不少,字也认得越来越多了。
  
  记得1961年的冬天,是我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最漫长的假期。学校没有煤来烧暖气,寒假放了近两个月,我差不多天天待在图书馆里,往往成为阅览室里最后一位离开的读者。
  
  那真是一段美妙而神奇的时光啊:时而与关张赵马黄为伍,时而和一百单八将结伴……阅读改变了我的形态--准确地说,大家看到的戴眼镜的王刚,就是从那时“炼”成的。开学后,我的座位又换到了头排,倒不是因为我调皮捣蛋需要监控,而是因为我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
  
  那年月,我还有两大业余爱好,一是集邮,二是装半导体收音机。于是有空就往长江路跑。长江路口有个大邮局,旁边还卖半导体组件。三极管、二极管几毛钱一个,电容、电阻一块钱一大把,虽然次品废品居多,但总能挑出不少好用的。记得我由矿石收音机装起,没几个月就能装四管超外差式收音机了。当年也算个时尚,就像眼下的孩子们玩游戏机,玩电脑,甚至自己攒电脑差不多。暑假一到,我往长江路跑得更勤了,或用钱买,或用几张邮票换回一些半导体组件。
  
  自觉比同龄人“先觉”“早慧”,可能跟这些经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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