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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晚清历史看作一部小说,它就像《红楼梦》。对谭嗣同来说,更像后来鲁迅笔下的《药》:不单满纸挂着救国良方,它潜行时有着动感的逻辑:有根明线,有条暗线。经济这条暗线,一直左右政治那根明线。
自鸦片战争至百日维新,湖南人的经济行为暗线,从兴起达到鼎盛,他们的主张,10个字概括:“通工商之业,立富强之基”。
我们知道,早三百年,王船山已喊出“大贾富民,国之司命”的口号。有研究者即认为,鸦片战争前后,经济经世代表人物以陶澍、魏源、贺长龄为代表,到百日维新前后,郭嵩焘、黄遵宪以及谭嗣同、唐才常,把经济经世推向一个新高度。
从王船山肇始,经魏源到谭嗣同,新兴经济思想一脉相承,对湖南近代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近代工矿业的兴起,产生了重要影响。
回到本文开头提及的《仁学》,今天许多人说它是“庞杂之学”,是集宗教、哲学、科学、政治、经济为一体的大杂烩。但进堂入室一看,不难发现,这样一张“满汉全席”式大餐桌,中间最诱人的一道菜,就叫“兴经济”。
谭嗣同用了很大的篇幅分析和论述振兴中国经济的问题,且他的观念也超前地新。比如他给“奢”、“俭”重新定义,提倡积极消费促进生产的“奢”,批判压抑消费、阻滞生产的“俭”,认为“俭”只会浪费天下财物,陷老百姓于贫穷之中。这吸取了王船山、魏源的精华,在今天听来让人耳熟,跟国家想方设法刺激旅游行业,鼓励老百姓大胆消费,“今天花明天的钱”一类主张几乎一样。
在经济理论上他主张创新,鼓吹自由竞争,大胆提出“以商为国”(以工商为国本)的国策梦,他认为这样才可以兴国。(天下之大患,不在战,西人虽以商战为国,然所以为战者,即所以为商。)这比“大贾富民,国之司命”进了一步。因为发动战争,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通过战争消灭他国是有形的、残暴的,遭人唾骂和憎恨,而“商之道足以灭人之国于无形,其计至巧而至毒,人心风俗皆败于此。”
为了发展商务,他主张实行“出口免税,入口重税”。的保护关税政策,并呼吁“废除协定关税,夺回税务司包办海关之权”。同时提出了一系列“惠商贾”的措施,如主张提高物价,废除关卡,行印花税,开设银行,统一发行钞票等。并强调“商务”,特别是对外贸易是一切经济改革的中心。他说:为今之策,上策就是通商,积极开展与诸国的自由贸易。对于国内开展自由竞争的对策,首先,他明确了“散利于民”,既然西人以工商立国,那么中国就“不能不奋兴商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谭嗣同批评了清政府对工商业的束缚,他呼吁成立商部(今天国家有商务部),商部的任务,就是给民族资本家以政治上保护,伸民权,抑官权,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不断提高对外竞争能力。他还主张民间资本可以自由开办各种工矿企业,并且允许企业间自由竞争,国家不得干预。他数次请求湖南巡抚陈宝箴,“允商民招股开矿,设厂制造,并准其专利若干年。”
受郭嵩焘经济思想的影响,吸取曾左教训,他主张,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必须摒弃洋务派那种官办形式和官方垄断局面,倡导民间创办,“伸民权,抑官权”。要求政府必须保护和奖励民族工业的发展,他提出了几条过硬的措施:
一是对于兴办工商业,应不问官民,只要我有山有地有钱,即可由我随意开办,官即予以自主之权,绝不来相禁阻。
二是废除厘金制度。“厘金”是清王朝设立的一种苛税制度,征厘范围几乎囊括所有国产商品,到同治年间额定税率高达30%,税卡林立,重复征收,商人无不怨声载道。因此,他认为厘金就像呛人喉咙的石灰,(为呛商务喉咙之石灰气。),从根本上堵住了人的呼吸。此商脉之所以绝,商战之所以败北,中国之所以贫且弱也。
三是税收方面,保护民族工商业,“出口免税,入口重税”,“以杜漏卮之有渐”。(见郑佳明主编《长沙历史文化丛书》之《长沙经贸史记》)
从谋一国大业着眼,谭嗣同认为:人民贫穷的原因不在于物产的丰富,而恰恰在于物产的贫乏,所以发展机器生产是刻不容缓的。他极力提倡资本主义的大机器生产,主张用机器和新技术装备国民经济各部门,主张发展机器大生产,开矿山、修铁路、造轮船、通邮电、平地权、强贸易、改税制。
谭嗣同认为,经济的发展必须与知识的发展和民权的发展相结合,因此,为发展经济计,必须兴学校、开议论、通民气。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振兴中国经济,使老百姓摆脱贫穷,过上富裕的日子。
这些是他系统的实业经世济国思想。
谭嗣同还认识到要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交通运输必先行,有万里之程焉,轮船十日可达,铁道则三、四日。修筑铁路,谭嗣同尤为重视。邓晓影在《论近代湖湘文化的创新意识与谭嗣同对湖湘文化的创新》一文中就指出,他认为今日之世界,铁路之世界也。有铁路则存,无则亡;多铁路则强,寡则弱。
读着这些深刻甚至能预见百年后的经济理论,看着一拨接一拨奋起的湖南人,我们会惊叹“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事实。
谭嗣同确实正处在湖南人才丛林的半山腰,前面大木参天,后面郁郁葱葱,他在承前接后。
但历史之船,遗憾没有开进宽广的洋面,反穿行于崇山峻岭,此时正被错综复杂的荆棘缠住。剪不断,理还乱,进也难,退更难。
慈禧一把斧头,不去砍断荆棘,反将楚材伐做棺材。
6
在33岁盛年,谭嗣同被剁断头颅,实现了流血变法理想。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流大男子伟丈夫才能有的举动。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一班人的戊戌变法、“以商为国”理想,壮志未酬,英雄泪襟,抱憾而终。
谭嗣同是幸运的。他的时代,可以比曾左更进一步,个人经世济国的理想,不再拘泥于做个官僚,个人的事业,也不再是对帝国大船小打小闹,小修小补,而可以举政治的招牌,对中国经济来一次彻底的洗牌,喊出“以商为国”(以工商为国本)的口号。
但谭嗣同又是不幸的。造成不幸的根源,在于世界一体化已开启先声。任何一国之事,从此不再是一国内事。
地球村开始挂牌经营,此时美国加利福尼亚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也可能引起太平洋上一场波澜壮阔的海啸,何况中国要大搞经济建设这样的问题,早就牵动村内众国居民的神经。邻居都紧张你,事情就失败了一半。因为从那天起,思考一国的问题,都不能再自顾自,必须放到地球村的布景里进行。
中国古人说:胸无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地球村时代,全局变成全球,大清帝国偏乱一隅,不得苟安。
无论是放在地球村的布景,还是处于晚清王朝的历史段,对湖南来说,谭嗣同都起到了一个中转站作用。在实业视角下作历史的人文梳理,我们轻易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王船山早年的商业思想,属于“有主张,没行动”,他一介书生,只负责躲在深山里对建国实业坐而论道。
曾国藩、左宗棠是“有行动,没主张”,他们经济实业行动虽有过人之举,但都是片段而不成体系,没有理论归纳,脑子里无时不刻总在惦记的,还是谋成个好官僚,但他们都显赫在军功,做官僚的实业,都还不如陶澍、魏源。
到了谭嗣同,情况就改观了:在建国实业的大路上,谭嗣同“既有主张(以商为国),也有行动(戊戌变法)”,行动很听话,一心只为主张“打工”。他既不书生空议,也不贪官图财,满身理想主义,知道怎么做,而且照着做了,从头到末,聚精会神变商法,一心一意强中国。
吊诡的是,刚好谭嗣同败得最惨,个人命运也最为悲惨!
这就是处身历史拐点的代价。五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到这时出现一道弯,无论加速,或者减速,都会有颠荡,会有人碰得头破血流。
头破血流吓不到湖南人,掉头不过碗大的疤。砍头不要紧,只要事业真,杀了谭嗣同,身后群雄兴。湖南人不是被吓大的,眼下,湖南人胆子越吓越大了。
同乡宋渐元为谭嗣同大英雄气魄震撼,巍然题写墓志铭:“亘古不磨,片石苍茫立天地;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这是评价,也是预言。
从谭嗣同将实业与国家相提并论,不再做国家破船的修补工,上奔下走,为造一艘新船忙碌,后来湖南人的方向继续掉头。用今天话说,就叫转型。
谭嗣同碧血已落黄泉,地底波涛奔涌激越。在浏阳邻县长沙,一个小他9岁的猛人,被他的血气激活,又站了出来,我们知道,他叫黄兴。
黄兴简直像谭嗣同复生后的形象,他们从性格、气质到行事方法,就像前事后师。谭嗣同生前所以被剁头颅,那是他无力回天后惟一也最好选择,用鲜血作为教训,等于告诉后来者:似我者死,学我变法者,必死。他取这种极端而激进的方式,警告后人不要走他老路。
问题是,谭嗣同既变法失败,“以商为国”也遭遇破产,中国大地蒸腾犹如滚锅沸水,清廷之船颠荡飘摇,如临万顷之茫然。捧着谭大哥的遗像,前面烟雾弥漫,四周孤不见边,其时的小老乡黄兴,到底又该怎么做呢?
继续掉头转弯?崎岖山路十八弯,可以弯到哪里去?
漫天皆雪,血里寻路情更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