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留学生楼(1)

当时北大的留学生,其实都是作为“外宾”管理,集中居住在留学生楼,上课也基本上和中国学生分开。我们只有偶尔在几堂古代汉语或古代文学课上碰到几个留学生。比如20世纪80年代在中央电视台主持星期日英语的英籍专家彭文兰女士,就和我们一起上过大课。许多留学生都抱怨,说在中国读书像是被关进了集中营,和中国同学隔绝起来,难以学到中文或了解中国社会。许多人则要求中国同学当他们的室友。学校对这些“外宾”的要求,当然是不敢怠慢的,立即到中国同学中征求“陪住”。也有许多同学对这样的机会趋之若鹜。道理也很简单:第一,一般的学生宿舍六个人一间,狭不容足,公用厕所臭气熏天;留学生宿舍则两个人一间屋,公共厕所也每天打扫得相当干净,条件好得多。第二,和留学生一起住,学习英文非常方便。当时想出国的人,当然要争取这个机会。第三,当时没有托福之类的公开考试,能出国的人经常因为是认识美国人。不少人期望着为留学建立些联系,也许人家可以帮着自己出国,或者有什么其他甜头。至少这是我当时认识到的理由。

这三条,对我都没有吸引力。我不觉得宿舍条件有多差。相反,我十分喜欢自己的室友们,每天的日子非常充实,人越多聊天越热闹。我虽然家在北京,但常常两周才回一次家,对宿舍很留恋。况且,我一不想出国,二无学英语的热念,更是看不起那些“追着留学生屁股后面”、“崇洋媚外”的同学。我当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但主要专注力还是在国内,有一番“改造中国”的豪情壮志。而“陪住”这个名字,则特别难听,仿佛是给人家当小老婆似的。有同学开玩笑说为什么不叫“偏房”呢。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在许多人眼中的美差,居然落到我头上。

现在看来,找到我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当时去“陪住”,等于是肩负着“接待外宾”的任务,选拔起人来非常严格。以我的观察,学校大致有几个标准。一是尽可能挑城里人,特别是北京这种大城市来的人。因为这些地方来的学生“见过些世面”,不那么“土”。一是挑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尽可能在外国人面前树立些形象。另外,还要人品端正,不要到了那里做些不好的事情,损害了国家形象。也许最重要的,是政治上可靠,最好是干部家庭出身。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猜想的标准。我属于被选拔的人,从来没有问过那些握有选拔权力的人是什么想法,况且我毕竟仅19岁,在那个年月恐怕还有许多不理解的事情。

我对这种所谓“政治上可靠”的势利标准心里很反感。我自以为是政治上最不可靠的。不过,后来班主任找我谈话。他非常了解我的价值观念,很诚恳地说大家觉得我做人端正,生活朴素,比较值得信任,还是希望我去。做人端正、生活朴素,大概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唯一爱听的话。而且班主任一直对我很好,我也就答应了。

应该说,搬进留学生楼,虽然一开始有些顾虑,但毕竟是经过说服后自愿的。刚一进去时,确实享受许多便利。首先,晚自习不用到教室占座儿了。基本可以在宿舍里进行。当时,一般的宿舍有六个学生,只能分到一张晚间到图书馆的阅览卡。大家轮换着拿着这张卡去图书馆指定的座位上读一晚上书。其实也就两个多小时,到晚九点半图书馆就张罗着关门了。没有这张卡的另外五位同学,有一两位在宿舍自习,剩下的大部分则去各教学楼“打游击”,看到没有课的教室就赶紧占个座,这样晚上自习就有地方了。

当时学校的设施非常紧张,无论是图书馆还是教室,即使有地方也都永远处于爆满状态,空气恶浊。而真要去各教学楼“打游击”,常常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串了半小时也找不到地方,有时甚至不得不回到宿舍来。我在留学生楼和两个美国人一个屋,他们平时晚间多出去活动,我基本可以留在屋里不受打扰地自习。这种条件,不仅自己满意,其他同学也都很羡慕。更不用说,这里洗澡方便,本楼层就有浴室,不用去学校澡堂人挤人地排队。看电视的条件也非常好。至少电视间人少,有座位。不像在原来的宿舍,两层楼一个电视间,要自己带椅子去。

我对留学生楼印象最好的,还是礼让的文明。这对我而言是非常新奇的经验。比如,我进楼门时,前面有位留学生,他即使两手都提着东西,也会把门打开,用脚把门顶住,等我过去后再关门进去。我第一次受此“礼遇”实在受宠若惊,以后自己也马上学会:进楼门时,只要意识到后面还有人来,就把门打开让人家先走进去。这是留学生楼里不成文的规矩。后来到了美国生活,也知道这是美国社会从小就培养的规矩。

不久前系里的秘书还跟我说,她要求自己十岁的儿子在公共场所进出时注意身后有没有人,如果有就必须给人家开门。小孩子有时候大大咧咧地忘了,她就会动火。可见这种文化的草根是多么深。我当时觉得这实在是个良好的习俗,希望能在中国推广。周末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也试图给人家开门礼让,结果发现这样下去我一天也别想进去。北大如何呢?许多我们这代北大人都有这样一个信念:要改造中国,就从北大开始。如果北大也改造不了,就别想改造中国了。于是,我去图书馆时,就开始试行给后面的人开门礼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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