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北大后,我先是想当文学青年,后来又想学历史,总之是研究中国,从来没有出国的心思。按当时的要求,英语要上两年公共课,从A、B、C开始。我自然也要跟着上。因为学英语缺乏内在动力,加上那时课本还是不脱文革时代的意识形态,编得十分枯燥,我自然也就没有兴趣了,每次上课坐在后排跟着混。当时校园里时髦的是交响乐,各种讲座层出不穷。我每天花大量时间听交响乐作品,脑子里全是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有时上课也欲罢不能。记得有一次英语课我坐在后排,脑子里突然响起了贝多芬,一下子忘情于其中,大概也有些情不自禁的身体动作,至于老师在讲什么早就不知道了。一会儿听到老师愤怒地对班上的同学讲:“有的同学根本不用心学习,回去不做作业,基本的词汇、语法也掌握不了,甚至上课也不听讲,一个人坐在那里摇头晃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这样学英语,还不如不学。因为只要公共课一停,两个月就全忘光了,跟没有学过英语的人没有区别,成了文盲。”
我并非不知道英语的重要,也并非不想学英语。但当时学英语,有两个障碍需要克服。第一个障碍和现在的年轻人所面临的几乎相同:学语言是个慢功夫,需要持之以恒。有时,越喜欢思考的人学语言的确挫折感越大。你学别的东西,不管是科学、工程、历史、法律,只要用心,一个学期下来就收获甚丰,甚至有一下子进入一个新天地、掌握一门新技能的成就感。学外语则是投入了两三年还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最简单的话都不会说,能读的书也不过是儿童读物的水平。所以,学外语头两三年经常很有挫折感。如果教材很枯燥乏味,课程僵化,那就更难了。
我那时年轻,没有人督促,没有坚持下来,后来后悔莫及,也希望年轻朋友不要重复我的错误。第二个障碍,则是我们那个年代特殊的。按说,学英语的最大动力,是用英语所接触的人类文化要丰富得多。我现在劝年轻人把英语作为头等大事之一时,经常问他们:想想看,你用英语能读到什么,用中文能读到什么?至少现代中文里的内涵太贫乏了。但是,当时我们能接触的英文书很少,报纸杂志几乎没有,更没有现在上网这种技术可能。另一方面,经过文革十年连中文书都几乎禁绝的日子,一下子能看中文书了。这就像是知识爆炸,令人目不暇接,虽然现在看来,我们那时能读的中文书实在可怜。既然中文能够满足相当的知识需求,读英文的动力就减少了许多。我作为一心要“改造中国”的青年,心思全在中国。
更可惜的是,在北大的第二年,学英文又加了一层更特殊的心理障碍。那就是在留学生楼“陪住”的经历。这段经验是我大学生活的恶梦。回想一下,我在那里和美国人开始接触,至今没有成为一个爱国排外的“愤青”,也算难得吧。
随着大学恢复高考招生,第一批外国留学生也开始进入中国的大学。当时外国人在中国的情形,如今的八十年代后、九十年代后的一代恐怕是很难想象的。我们这代人对于外国人,有着巨大的心理障碍需要逾越。
那年月,外国人即使在北京也非常少。小时候我很少在街头见到外国人。偶尔在天安门广场等繁华地带或使馆区见到几个外国人,也几乎和见到动物园的动物一样,站在老远看个没完。我小学五年级以前住在北京海淀区的花园村,旁边有个华侨公寓,偶尔还真看到几个肤色不同的老外。那时在小孩子圈里,有各种关于华侨公寓的传说,比如里面多么豪华,许多人家里有电视,甚至还开车等等。要知道,那时我上的花园村二小,全校没有一台电视。我们在那里小学毕业后按理要上花园村中学,即所谓“花中”。孩子偶尔谈起来这个前景,无不兴奋不已:“知道吗?那个学校有电视呀!”
我父亲在五十年代是驻苏的外交官,带回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非常笨重,需要两个大小伙子才能抬动。不过那台电视坏了很长时间。曾经修好过一次,但又坏了。不管怎么样,家里还如同宝贝一样保留着。我还记得那时上演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金姬银姬的命运》,讲到不小心沦落到“南朝鲜”的女性,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成为“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命运非常悲惨。电视里一演这些,全单元的人都来我家里看,跟着哭,更觉得“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是多么水深火热,我们是多么幸运。
当时中国基本没有什么电影。文革初期全国就八个样板戏,后来开始拍电影,有什么《春苗》、《决裂》等等,全是“反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文革电影,缺乏人情味。比如,这些电影里不仅没有爱情,甚至连夫妻都没有,讲的是无性政治动物的日子。反倒是进口的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更好看些,包括朝鲜电影。至少人家有男男女女的事情。当时孩子们编出顺口溜,归纳这些电影的特点:“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又搂又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朝鲜、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是当时中国绝无仅有的几个国际朋友,每次人家的领导人来访,都要组织上街夹道欢迎。外国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必须隆重对待。这么长大的孩子,自然觉得外国人是高人一等的了,至少人家可以“又搂又抱”呀。这对青春期的孩子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当然,外国人可怕起来,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从小就要“备战备荒”,特别是要为核战争做好准备。原子弹的可怕,我们小小年纪都知道。那实在太恐怖了,而且老师告诉我们,苏联可能要向中国扔原子弹,人家首先要打北京。毕竟是首都呀!记得那时父母下干校,留下一个农村来的大娘看着我们兄弟三人。大娘不识字,也要到街道开会,商量怎么对付苏联的原子弹。最后她们这群老大妈终于想出了办法:谁看见原子弹飞过来,赶紧敲暖气管子。因为暖气管子通着全楼,大家都听得见。听见声音,就都往防空洞跑。她们还演习了几次,确实一敲动静很大,并告诉我们小孩子不要随便敲暖气,免得引起误会。可我心里为此则引起了巨大的恐怖:据说原子弹从苏联飞过来比飞机快得多,肉眼都看见了还有机会敲暖气吗?再说,我们孩子参与挖的那些小洞洞,下场雨都有塌的,能防原子弹吗?看看家里那台苏联电视,那是人家五十年代的产品,中国造这东西门儿也没有,怎么打核战争会是苏联的对手?亡国灭种的危机感非常真实。我还不停地做过恶梦:自己被苏联入侵者抓住,按说应该学革命先烈宁死不屈,但人家要枪毙自己,一下子吓破了胆,投降了,同时也在惊恐和羞辱中醒了。几十年出国后曾听到电视上讲,在中苏交恶时,美国中央情报局估计苏联确实有很大的可能对中国发动核打击。看来我小孩子的恐怖也不是无缘无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