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并不是主张大学教育应该脱离实际,而是要重新定义大学教育所必须面临的“实际”:大学是为学生打造未来的人生框架,而不仅仅是职业框架。不能舍本逐末,让学生为了一门手艺而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 那么,大学是如何打造人生框架的呢?什么是大学生活的核心?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就是disputation(论辩)。这种“论辩”,并不一定是公开的口头辩论,而更多的是在心灵中默然进行的是非辨析,是一种永无止境的精神努力。从大学诞生以来的八百多年中,“论辩”作为大学核心的精神从来没有丧失过。
大学是在1200年前后的欧洲诞生的。这是当时欧洲的神学和法学传统汇流的结果。在中世纪早期,贵族多是文盲,文化是由教会保存下来的。而在教会中,知识是神学的附庸。牧师站在高高的讲坛上进行“满堂灌”式的布道,听众则虔诚地记住和相信这个权威说的话。这几乎就是当时唯一的教育了。但到了12世纪,经济的发达使社会变得更复杂。特别是从阿拉伯世界“进口”的希腊古典文化,大大丰富了知识领域。这种灌输的模式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即使在神学界,许多人也认为了解真理的最好方式就是dialectics,即所谓的“辩证法”,其实就是一种通过问答的方式获得知识的途径。比如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就是把握这种方法的大师。他倾听你的陈述,然后对你的陈述进行提问,并通过这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提问,一步步地让你意识到你对自己所说的东西其实一无所知。他的名言就是,我一无所知。我唯一比你们知道得多的东西,就是我知道我不知道。
与此同时,罗马法也开始在欧洲复兴。法学中那种论辩的特性,也正好和神学中的辩证法自然地汇流。这就在“高等教育”中形成了论辩的教学方式。当时崛起的所谓大学,多是些求知的学子自己组织起来学术共同体,自己聘请老师来讲授,最后规模不断扩大,权威日高,受到教皇和国王等的承认。现代意义的大学,也就由此发足了。
从大学的诞生可以看出,大学与生俱来地带有几个特点:第一,大学是一个求知者的精神共同体;第二,师生的关系,不管是从心灵上还是从空间上都非常密切:大家住得很近,可以随时坐而论道;第三,真理是辩出来的,不是死记硬背地“学”出来的:大学要训练学生发展自己的论断,并能够应付不同观点的挑战,在思想的交锋中说服别人。当然,到了牛顿时代,实验科学诞生,取代了经院哲学式的单纯论辩方式。这是后话。现代的实证科学发展了但并没有取代中世纪的大学精神。我们现在的教育,则连中世纪的经院哲学都不如。
英美一流的大学,至今仍然保持着严格的寄宿学院制,基本就是这一论辩传统的继续。在寄宿学院中,师生混居,有充分的交流。在大学的课堂教学中,讨论班是一个核心形式。训练学生批判性的思维则是最重要的教育目标之一。最近我的一个同事退休,他骄傲地给我们复印了一份学生对他的课如下的批评:“我不觉得这是一种有效的学习方式,因为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头的。”对于教授来说,能把学生置于这种心灵论辩的困惑之中,就是一种教育的成功。
再看看我们现在的大学:教授没精打采地讲着满堂灌的大课,下课后就无影无踪。学校高楼林立,却缺乏辩论切磋的风气,大部分课程都有给定的答案。大学的传统,在我们这里似乎早已经失传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上大学呢?
但是,看一看大学的历史就知道:开创大学传统的主力之一,就是那些求知欲旺盛的莘莘学子。所以我劝现在的大学生:与其被动地抱怨,不如主动地发展自己的大学精神。毕竟,现在的大学有了“大楼”,至少在空间上让许多年轻的精英聚集在一起。这为我们塑造自己的大学经验提供了很大的本钱。
我在1979-1983年在北大读书。当时学校的条件很差:六个人住一间拥挤不堪的宿舍,这六人晚上只有一张去图书馆读书的座位号;刚刚经历过“文革”的教授们,知识也都很陈旧。但是,虽然我并不用功,逃课成性,现在回想一下,当时还是接受了一些有效的教育。为什么?因为我赶上了“怀疑一切”的时代,我们拒绝接受一切既有的信条,在宿舍里一天到晚地辩论,并通过辩论感到了自己的无知,这种无知感又刺激了求知欲。在这种刺激下,我从大二时就起誓:我不属于任何专业。因为专业象征着权力对个人的统治。这种统治,把一个完整的个人根据权力的需要进行切割,成了什么文学专业、历史专业、计算机专业、物理专业等,而不是一个人。要拒绝这种切割,要恢复作为个人的完整性,就必须先否定专业。所以我逃了许多本系的课,却偷偷跑到外系旁听,追寻自己心灵中的问题。大学的教育,就是在这种心灵论辩中完成的。
大学里学的什么东西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我看最好的判断是看你想不想学。当你想学时,就说明所学的东西满足了你心灵的渴望,是“有用的”;如果所学的是个“热门专业”,那最多只能证明它对别人“有用”而已,未必对你自己有用,如果缺乏兴趣就大可不必勉强。更何况,别人的需要千变万化,远远超出你的控制。今天的热门专业,明天也许随着别人的需要的转变而变得“无用”了。你怎么能把自己的青春赌在别人的需要上呢?
我的一个学生,最近特别喜欢历史,但搞不清楚毕业后究竟是去搞经营,去读法学院,还是去读历史学博士。他来问我在没有想好未来干什么之前现在这样投入是否值得。我告诉他:如果你现在执迷于历史,那就以最大的激情去探究。大学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你选择一个你最喜欢的东西,看看你干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能干得多么出色。这才是检验你才能的一把尺子,也是对你最好的训练。从这种训练中所获得的素质,将来干什么都有用。
大学教育的根本,就是这种心灵的自由。如果你老盯着什么是“热门”,盘算着什么“有用”,你的心灵就好像一个总盯着老板的脸色的雇员一样唯唯诺诺。要知道,你的技能可以被雇用,但你的心灵绝不能被雇用。大学要培养的,就是一个能主宰你生命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