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巨大的鹦鹉螺被镶在银质的海马肚子上,做成老蚌生珠的样子,实际上是一个酒杯,里面暗设机关,可以在桌子上动来动去,表演狂饮的游戏。红色的珊瑚从众神之父朱庇特的金色巨幅雕像头上冒出来。朱庇特站在一个文具盒上面,文具盒的结构复杂,里面有上百个小隔间和隐藏抽屉。朱庇特的另一只手里还拿了一支红色珊瑚,象征着闪电,可以激发灵感。文具盒旁边的标签上是这么写的。
几尊高大的象牙塔,雕功之高超,造型之奇特令人咋舌。象牙被打磨得几乎透明,几何形状的塔体层层叠叠,无处不显示着手工匠人眼光独到,技艺惊人,令人难以想象。这些象牙雕刻作品似乎要挑战人类视觉的极限——一艘微型小帆船前面放着一个放大镜,就是盖斯特在拱廊使用的那种,放大镜下,我们可以看尽无穷的宇宙。樱桃石上有一组微雕画像,一共十幅,按尺寸大小不规则排列。这里的藏品要么不同寻常地大,要么令人惊讶地小。这种陈列风格真的是很奇特。夸张的艺术风格也会引起人们的不安感受。
这批天然材质经过人类智慧的鬼斧神工便成为自然界中的瑰宝,属于十六世纪晚期到十七世纪早期的作品,大部分最初是欧洲各国王子们的收藏。皮博迪显然把自己当成了王子,或者在刻意模仿王子的风范。在导览册中,皮博迪颇自豪地说,只有高贵的情操才会促成收藏的爱好,并在文艺复兴时期使这种潮流初具规模,导致了现代博物馆的繁荣。高贵可以赢得一切。知识意味着权力,而收藏本身便实现了对知识的掌控。在中世纪,具有高贵情操的人才能够接触到这些奇珍异宝,就像现在只有少数人得以一窥皮博迪的收藏。
我穿过去,走到隔壁的一间黄色展厅,坐在一张皮质矮凳上休息。矮凳后面摆着一个恐怖的机器人。机器人有着希腊雕塑般完美的身材,却狰狞如魔鬼。大概是地板上装置了重量感应器,我一坐下,机器人的头便转过来对着我。我被吓坏了,转过身背对着它,但还是觉得它的目光可以穿透我,让我如坐针毡,我赶紧站起来走开。
我的面前摆了一排圆形的时钟,里面的装置极其精密。镶在墙上的指示板上说,对于机械和自动设备的迷恋,是艺术与自然的又一次结合,也是大自然的再创造过程。赋生命于无生命,甚至企图让生命超越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很多物件的确是死亡的象征,因为不经意间,收藏品本身便成为对逝去的、过往的纪念。我在想,皮博迪本人一定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不然为什么会收集那么多早已逝去的人们的财物。不过,再想想看,这和买卖旧书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记下了那天的所见所闻。不过,以我当时十八岁的年轻阅历,还无法从皮博迪的收藏中感受到他的个人底蕴,只皮毛地看到了这些藏品的美奂美轮以及它们惊人的特质。皮博迪的富有让我印象深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慢慢体会到,收藏家们如何煞费苦心地去发掘与这些珍宝之间的共鸣和关联,以及它们之间匪夷所思的和谐。这种感觉我早有体会,看到弗伊斯商店墙上的橱柜时,面对我自己的小小收藏时,我都试图从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里找到它们所蕴涵的深意,并把它们一小块一小片地粘在剪贴簿里。虽然母亲已经永远离我而去,我还拥有那个泪柏盒子,拥有母亲的骨灰,也就永远拥有与母亲之间的那一丝联系。皮博迪的收藏室看上去就不那么具有私人化的亲密感。看他写在导览册上的大幅标题就知道了,他把自己的收藏室命名为:世界剧院。
我正在仔细看一座巨大的时钟,科什尔小姐出现了。我并没有转过身,但感觉到她就站在那个自动感应的魔鬼旁边。大概她一直在某个隐蔽的摄像头后面观察我吧。她应该还能再等一会儿。
支撑这座精密仪表的是一个桃花心木底座,上面的标牌镌刻着德文,我仔细读了一下。时钟的四个表盘分别指示小时、时刻、纬度以及每天各个行星的方位。那天我看到木星正在上升,火星正在下降,时针指向接近八点的位置,那是时钟最后停止运转的时刻,至少应该是本世纪的某一天吧。从墙上的说明里可以看出,这座钟造于1572年,但是看看它的四个表盘,就可以体会其阐述的宇宙观。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将永恒存在,而它的缔造者也将因此而不朽。
“很漂亮,对吧?”科什尔小姐大声地说。看来她是打算吓我一跳,或者想来看看我是不是违反了她定下的不许乱摸藏品的规矩。
“这儿所有藏品都很漂亮,”我说,希望她明白我所说的漂亮东西里并不包括她,“即使看上去不漂亮的也都有它独特的韵味。”
“我很高兴你能明白,”她说话一点不客气,“你运气不错,有幸能看到这些收藏品。当然,还有更多的藏品放在其他的展厅里你没看到。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在大厅里等盖斯特。快五点了,我听到他们马上要从图书馆出来了。”
图书馆!徜徉在展厅里的这段时间我都忘记了,皮博迪主要收藏的是书籍啊!我来的目的不是来参观图书馆吗?
“您能告诉我这钟上写的是什么吗?”虽然她不愿意,我也得请她再充当一次翻译。我下决心一定要坚持自己学习的权利,从她的身上能学到什么就学什么。
“Vor mir Zeist,nach mir wird keine seyn.Mit mir gebiert sie sich,mit mir geht sie auch ein.”她把那段德文背诵了出来,故意把喉音发得很夸张。
看她那样子显然是不准备替我翻译,也不想把她知道的有关知识告诉我。这时候,盖斯特和麦特考夫出现在门口,站在那里听我们两人的谈话。他们也在等着她的翻译,看到她没这个打算,沃尔特·盖斯特直接翻译出来给我听:“在我之前没有时间的存在,”他边说边走进门,“在我之后也不会再有。”
他站在我的身旁,口气相当亲密。
“随我而生,也将随我而逝。”
盖斯特轻柔的声音飘荡在黄色展厅的寂静里,周围挂满了静止不动的钟表。他的手托在我的肘部。科什尔小姐对此嗤之以鼻。
“嗯,不错,”麦特考夫也含糊不清地哼着说,打破了僵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只是这个习惯总是让人心生厌烦。
“没错,你说对了,沃尔特。很明显,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时钟!你知道的,时间没有当下的停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每一天的时光都在流逝。”
他又哼着说。
“我送你们出去。”
“谢谢您,科什尔小姐。”我柔声说道,盖斯特就站在我的身旁。
“再见,盖斯特先生。”她说,故意没有理我。我率先走到了门口,盖斯特依然托着我的胳膊。麦特考夫帮他拿来外套和帽子,等他穿好,然后把我的外套递给我。走出大门,我们立刻重新回到了雪花飘飘的街上。听着厚重的大门和金属栅栏在我们身后关闭,一场如梦似幻的经历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