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麦特考夫。我们来了。”盖斯特冲着嵌在砂岩墙上精致的铜质对讲机说。虽然一路走来,雪大天寒,他的情绪倒还不错。出了拱廊,单独面对盖斯特的感觉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想教我学点东西,那天也是在他的坚持下我才和他一道去的。
这条街与附近的公园大道建筑风格迥然不同,每一栋建筑都使用了大量的豪华外墙装饰(铜饰,石饰,抛光的木饰)。我很少到距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来,即便是少有的几次穿城远足也不过是在中央公园里走走,从未涉足过这片富有的上东区,仔细看看这里富丽堂皇。我很有自知之明。住在这里的人和我不同,他们是社会的精英分子,而我,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外来者。
这是一栋庞大的砂岩结构建筑,坐落在整个街区的中央地带,规模有临近建筑的两倍。皮博迪的藏书尽收于此。我们等在外面,眼睛紧盯着精巧的金属栅栏后面厚重而黝亮的大木门。听到叫门,厚重的木门缓慢地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沃尔特,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着,打开栅栏,推开大门。两个人握了握手。
萨缪尔·麦特考夫很瘦削,可以说瘦弱,行动轻盈得像是随风而动。光滑的脸上戴了一副厚厚的时装镜,使整个面部富有结构立体感,也像是一个锚,重重地把他锁定在地面上不至于被风刮走,至少,可以让他的头部保持稳定,不会随着四肢随风飘摆。不过,他的外表倒是光鲜亮丽,好像用了很多保养品。打了发胶的头发油光锃亮,从额头一直梳到脑后,稀疏的头发服帖地趴在头皮上,一丝也不乱;皮肤滋润,发出蜡一般的柔和光泽,人到之处,留下一股马鞭草的余香。麦特考夫和盖斯特年龄相仿,不过把自己保养得像橱窗里的模特一样精致完美。他上身穿一件贴身的黑色高领套头羊绒衫,下身也是黑色的,远远看上去,简直分不清是他的影子还是他本人。
“谢谢你这么快就给我们回信。”盖斯特的声音带着一丝胆怯。从进了大门的那一刻起,盖斯特变得没自信起来。我和盖斯特在外形上的差异已经很大了,没想到他和麦特考夫站在一起,反差更加醒目。麦特考夫一看上去就是浓缩的精华,而沃尔特·盖斯特只是个幽灵。
“啊,是,”麦特考夫说着,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请务必把鞋上的雪擦干净。皮博迪是个很挑剔的人,光这地毯就比我的小命还值钱。”然后他转向盖斯特,“我还以为派克会亲自来一趟呢。沃尔特,这东西不同寻常呢。”
“是啊,不过我是他的经理,萨缪尔。他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了。他说等所有事情都办好了再出面。”
“如果是真品,你也明白,那可就值钱了,沃尔特,”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得了呀。”“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盖斯特嘟哝着。我们在门口的毛毡上把鞋子蹭干净。麦特考夫关上了重重的大门,然后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我,等我开口。
“哦,是,萨缪尔,”盖斯特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今天陪我一起来的拱廊的员工,我的助理。”
“你没说过要带一位年轻小姐来呀,”麦特考夫冲我暧昧地笑了,牙齿又大又方,然后舔了舔嘴唇。我注意到,他的嘴唇是全身唯一丰满的部位。
“我们上楼谈好了。”他轻声对盖斯特说。
“罗斯玛丽·萨维奇,澳洲来的。”我们站在宽敞的走廊里时,盖斯特向他正式介绍我。
一座气势恢弘的楼梯在我们脚下延伸,从大厅一直蜿蜒而上。宽敞的大厅里摆满了各种精美的装饰品,雕塑,绘画,还有一面由上百面小镜子拼贴在一起的多棱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奢华,这么极尽炫耀的装饰,即便是在博物馆里,也只是把一部分藏品摆出来,四周配以白色墙壁,确保参观的人不至于眼花缭乱。这里简直就是家庭版的博物馆,所有的藏品争奇斗艳,有的可以触摸,有的甚至具有实用性,伸手可及,琳琅满目,给人以强烈的感官享受。
“哦?”麦特考夫饶有兴趣地审视着我,看着我走上台阶,嗓子里哼了哼,“澳大利亚?地球那端的另一个美利坚……那个捕鲸人所说的文明国度!你跋涉了那么远的路就为了跑到拱廊书店这个破地方来上班吗?”
“实际上,比你说的还要远,”我没有意识到他在引用梅尔维尔的话,开口说,“我是从塔斯马尼亚岛来的。”
“我猜,这让你与众不同吧。”麦特考夫一脸假笑。
的确,置身于摆满精美藏品的豪华大厅里,站在这个精致的男人身边,我真的算是与众不同,格格不入了,像个笑话。威尼斯镜子里,几百面小镜子折射出几百个我,每一个我都是怒发冲冠,仿佛一瞬间我被困在可怕的万花筒里,不断复制,就像狄更斯小说里同出一辙的那些饱受风霜而脸色潮红,骨瘦如柴的孤儿们。
盖斯特,我们当中的另外一个格格不入的可怜人摘下他父亲传下来的那顶破帽子,脱下旧外套。
“那么,”麦特考夫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键,一个隐形衣橱就打开了,我们把外套挂进去,“这个地方可以称得上是珍宝馆了。”
“对不起,您说什么?”我问,心里觉得他的话很没礼貌。
“奇珍异宝,罗斯玛丽,”盖斯特转过身来对我说,“皮博迪不仅收藏善本书,还大量收集各种珍贵藏品。这里可以算做一个珍宝库了,”这个词他是用德语说的,“他迷上了中世纪收藏奇珍异宝的风俗。这个风俗,我记得是从十六世纪晚期开始盛行起来的,对吧,萨缪尔?”
“是这样的,沃尔特。年轻的小姐,我和盖斯特先生在楼上图书馆谈事情的这段时间,我想你有兴趣自己在这几间展室里转转吧?”
他想甩掉我。显然,盖斯特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带我一起来。盖斯特紧张地转过身来对我说:“嗯,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他小声对我说,“我们有事情要谈。”
我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看来我没办法像他期望的那样在任何方面对他有所帮助。盖斯特要和他讨论的事情一定和我给他读过的那封信有关。自从那次偷听了派克的电话,我知道,只要拱廊有关十九世纪美国作家的图书资料,皮博迪都有兴趣。这段时间,梅尔维尔这个名字一直在我的心头萦绕。刚才麦特考夫是不是提到了捕鲸者?他又在嗓子里叽里咕噜地说:“我打电话叫副馆长科什尔小姐吧。这里不归我管,你也知道。我负责楼上的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