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找住的地方？”几天后，我正在前面和珍珠聊天，杰克突然低声问我，“我将乐意效劳……”
“你是说你知道哪有合适的公寓？”
“我朋友刚搬走。我知道那儿的房子比较便宜。”
“一定要便宜的，杰克，我在这里的收入不高。”我说，“离这里远吗？”
“走路就能到。”他回答，“如果你愿意走着去看看，就在拱廊的东边。”
他夸张地挥舞着自己粗壮的胳膊，根本看不出在指哪个方向。
拱廊东边一带在城里是出了名的环境恶劣，附近有很多毒贩，公寓里只提供冷水。但是，接下来的一周里，我还是找了一天下班后跟着杰克和罗埃娜一同去他的朋友那里看房子。
他们领着我到了一个街区，街两旁废弃的大楼林立。穿过一片满是垃圾的空地，我们来到一家肮脏不堪的商店门口，窗子上、木板墙上到处是乱糟糟的涂鸦。临街开了一扇门，已经很破旧了，看来这里以前是一家小杂货店。站在阴冷的门厅里，我看到楼梯间的下面胡乱扔着很多注射针头，灰色的墙皮也因为潮湿而一片片剥落。房间在二楼，杰克带着钥匙，他的音乐家朋友已经把东西搬空了，但是并没有退租，想再转租六个月。
打开房门，正对着的是像火车车厢一样的狭长房间，朝街开了两扇污浊的窗。沿着一面开放式的砖墙摆放着炉子、水槽，中间是一个旧式立脚浴缸。房间的后部，一个脏兮兮的帘子挡住了狭小的内室，里面是配有抽水马桶的盥洗室。宽宽的铺板直接铺在地上，又脏又旧，到处是前面主人仓促离开时留下的一片狼藉：纸屑、破布、纠结在一起的灰团。房间里很冷，整幢大楼里都没有供暖。
“锅炉刚刚灭了。”杰克一边解释，一边冷得不停搓手，“冬天实在太冷的话，我朋友就把炉子打开，然后再打开房门，一会儿就热得跟烤面包一样了。”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这下面有几个锅，你可以用来烧水洗澡。”罗埃娜插了一句。
住过玛莎华盛顿旅馆，我已经不大在意这里的恶劣环境。事实上，它倒是恰好符合我正逐渐形成的对富于冒险精神的波希米亚生活的向往。况且，我以前一直都住在店铺楼上。要是母亲看到这些肯定会被吓坏的，但我还是从中找到了些许当年住在“神奇帽坊”楼上时的感觉。
“我负责收房租，一个礼拜五十美元。”杰克说，“还有押金。一次先交四百，包括第一个月的房租，可以吗？我再把钱寄给我朋友。”
要想搬进来，四百块钱可不够。我得买张床，还要打扫一下。可我手头上没有这么多钱。
“要是你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我可以再找别人。”罗埃娜一点也不肯松口。
“这房子我租了。”我真想马上搬进来，把杰克和罗埃娜锁在外面。可要真的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又会开始担心。我攒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付给杰克。
“能宽限我几天时间吗？”我问杰克。
“当然了，亲爱的。”杰克咧开嘴，笑得很诡异。“后天吧？这样房租就从十月份开始算。”
我不能跟查普斯要钱。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她已经帮了我太多，再开口只会让她更担心。看过公寓后的第二天，我和奥斯卡商量了一下，也提到了资金不足的问题。
“你真的想让杰克做你的房东吗？”奥斯卡提醒我，“你能确定他做事老实吗？”
“我找不到别的地方了。而且，我觉得那个地方很适合我，奥斯卡。我会把它整理好。目前我要做的就是筹钱。”
“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但据我所知，有几次，沃尔特·盖斯特曾经替员工向派克申请小额借款以解燃眉之急，用你将来的薪水偿还。你要和派克签订一份协议，借款按周从你的工资里扣除。当然，每周还的钱会比你借贷的数目稍微多一点，因为派克要加收百分之十的利息。利息会分摊到整个借款期间。”
奥斯卡嘴上说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但听上去他对借贷的一整套程序相当清楚。我怀疑他自己就跟派克借过钱。
“我不能向盖斯特先生开口。”我痛恨去求老板。但是不借钱，我就得继续在玛莎华盛顿旅馆再待上几个月的光景。而等我攒够了钱，房子早就租给别人了。
那天下午，我又碰到盖斯特在奥斯卡负责的那一区看书。他站在那里，手里擎着书，离眼睛连一寸的距离都不到。我想他一定很注重细读。糟糕的视力让他此刻看上去很柔弱，而游离的眼神更让他显得动人。
一定是觉察到有人在看，他啪的一声合上书，紧张地四处张望，恢复了以往令人生恶的样子。他没有看到我，我倒是一眼瞥见了他当时的表情，像是准备好了要挨打的小孩子。是派克把这副表情刻在了他的脸上吗？就像一个脾气糟糕的父母轻而易举地用画笔把痛苦的印迹留在他的身上？派克和盖斯特之间的关系很紧密，他们经常在平台上窃窃私语或者大声争吵。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联系的纽带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都需要双方绝对地忠诚。
盖斯特毫无意识的表情，让我看到了他极端的无力感。身患白化病意味着他随时会受到别人的伤害。因为自己惨白的皮肤，他陷入痛苦无法自拔。但他也有自己独特的吸引力。他的表现失常完全是因为长年生活在别人的注视下。厌恶感会因为目标明确而更加强烈，而盖斯特的白皮肤为那些鄙视诡异的人提供了发泄的目标。
同样属于边缘人群，我的个人经验却无法让我体会盖斯特的痛苦。我是自愿到纽约来的，盖斯特却是一出生就被隔离在了普通人群之外，为了自身的安全，不得不把真实的自我深藏在皮肤的下面。我对很多事情的理解都是通过阅读小说才明白，对盖斯特的真实感受也是一样。特别是赫尔曼·梅尔维尔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盖斯特那种可怕的特异性，和他的与众不同在人们心中引起的厌恶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