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人造丝。”奥斯卡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就是用木纸浆做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真丝。什么时候想知道真丝的历史,我讲给你听。”
他捂着嘴笑着,坐回他的高脚凳,拿出黑色笔记本在上面奋笔疾书。他的手指修长而漂亮。
奥斯卡的脸本来就是又白又薄,像纸做的一样,写字的时候更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是真人大小的扯线木偶,头大,身子又轻又软。他抬头看我的时候,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能折射灯光。时间久了我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他眼睛的颜色。他的虹膜真的是金色的。
还有一个假象,就是奥斯卡经常在谈话中表现出对着装的兴趣。他其实性格内敛,沉稳,但深谙悦人之道,知道关注对方的着装会讨对方欢心。我想,这一定是他那位当裁缝的母亲的亲传。
一些老顾客总是想在店里找个既可靠又肯帮忙的人替他们留意有用的书讯。奥斯卡成为他们合适的人选。于是,在书店和顾客之间,奥斯卡左右逢源。
有几位藏书迷是每天都会来拱廊报到的。他们热衷于从派克已经重新标价,分类上架的书中淘宝。其中有两个互为对手的南北战争迷特别喜欢找奥斯卡帮忙,两个人不仅为奥斯卡准备早餐咖啡,有时候连午餐都替他买好。书店间或上一批小开本的布装书,有点像日本风格的那种。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奥斯卡把书替他们留下来,不要卖掉。其实除了南北军的军服,奥斯卡对南北战争不是很感兴趣,但他学识渊博,对自己负责的图书区了如指掌,所以无论是历史、传记、哲学、人类学还是科学,他和每位收藏者都可以就不同的题材深入攀谈。
我有意识地想去模仿他。凡是听过或读过的东西,奥斯卡都能很快记住大概,而且会把这些信息记录下来。受到他的影响,我也开始随身携带一个小笔记本,下定决心要像奥斯卡那样富有观察力。
凭着这个小本子上的记录,这些天来我又回想起了自己初到纽约时的那几个月的生活和那段做学徒的经历。记忆中,那个青涩而充满渴望的女孩子硬是生生地将所有日后可能有益的信息统统收录下来,作为赖以生存的营养汲取到自己的头脑中。若非如此,所有这一切恐怕早已灰飞烟灭。
在玛莎华盛顿旅馆,我慢慢和莉莲成了朋友。她是朵带刺的玫瑰。
“看什么呢,莉莲?”
“没看什么。”她回答道,目光暂时从电视屏幕上移过来。
“感觉像是在看电视。”我又说。
“不是什么事都像它表面看上去一样,尤其是在这里。我没看电视,我在想事情。有时候眼睛盯着电视可以帮助我思考,有时候又可以让我不再胡思乱想。”
“我可看不出,耳朵上戴着那东西,把声音调得那么大,你还能思考什么问题。”
“我需要有声音才能思考。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的脑子可一刻都没停过。”她说。
“莉莲,你通常都想些什么问题?”我问她,企图借此加深对她的了解。我需要朋友。她比母亲年轻些,又比查普斯年长些。她是我在拱廊以外唯一认识的人,也是我来到纽约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莉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生生地截住了马上要流下的泪水。
“我不能说。”她低声说道。
不知道我的问题怎么会触动她的伤心事,我为自己的愚蠢和鲁莽倍感尴尬,于是我准备道歉。不过莉莲显然已经重新理好了情绪,注意力重又回到了电视节目上,却是一脸轻蔑。
“喏,”她不屑一顾地说了一句,“这个电视让我想到的一件事就是,美国人太蠢了!”
她指着电视屏幕。
“哦,我不觉得。”我不能苟同,脑子里闪出派克和奥斯卡的样子,“我在一家规模挺大的书店里找了份工作。那里的美国人一个个都聪明绝顶,都是读书人!”
“哼,”莉莲笑笑,换了话题她便恢复了原本的幽默,“你只看到他们的‘聪明绝顶’,”她模仿着我说话的口气,“那是因为你还小。”
“莉莲,我都十八岁了。”我有点不高兴。
她点点头,那样子仿佛在说,对啊,十八岁不就是个孩子嘛。
“你打工的那家书店有西班牙语的书卖吧?”她问。
“不知道,我帮你找找看吧。我想在拱廊什么样的书都有。”
“但是你肯定找不到我想要的书,”她神情黯然,“不过,要是有西班牙语的书就帮我买回来。我想我应该试着再看点书,把这些白痴抛到九霄云外去。”
她拿出一封信递给我,然后又重新戴上耳机,转身继续盯着电视屏幕去了。
“你的信,”她说,“老家寄来的。”
“谢谢,莉莲。”
是查普斯寄来的信。我匆匆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我到美国后收到的第一封信。信很短,我有些失望。
七月五日
最亲爱的罗斯玛丽:
谢谢你寄来的卡片。没有你和你妈妈,塔斯马尼亚岛让人倍感寂寞。不过,就像我常说的那样,孤独是达到永恒的必修课。
听说你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我真是太高兴了,竟然还是一家书店!这份工作再适合你不过了,亲爱的罗斯玛丽。我自己也在书店工作,店虽小,但是一份正常、体面的工作,而且我觉得我的付出是有意义的。卖书构成了我的生活,而阅读却塑造了我的精神世界。难以想象,如果没有书,我会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当得知你可以在书店这么好的地方工作,我很欣慰。(也许一直以来,我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引导你,不同之处在于,以前是纸上谈兵,现在你可是身体力行。)
在那里,你会认识很多有趣的人,有很多的书可以读,可以按照你梦想的方式生活。我当然听说过拱廊,但从来没想到过你会在那里工作。
我相信你妈妈一直在陪伴着你,只是你看不到,或许你偶尔还是会很难过。我也一样。但是,千万不要因此就心生恐惧而不敢再爱。去寻找属于你的那份爱吧,亲爱的罗斯玛丽。我衷心地希望你能够找到并拥有一个不同的人生,那也是我曾错失的人生。
爱你的,
伊斯特·查普曼
又及:那份礼物你拆开了吗?记住,书籍永远是最好的礼物。
乔治·派克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坐在高高的工作台上,每天沉迷于天马行空般地为旧书估价,一举一动都透着庄严、神圣,其目的无外乎就是确保自己的地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忠心耿耿的盖斯特不过是他的一个陪衬。派克爱书,但他经营拱廊的动机倒也没什么高深莫测。原因很明显:他也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