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取出眼镜戴上，皱着眉头以防眼镜滑落，或者，他是不满我的鲁莽才皱眉头吧。
“但你没在拱廊工作过，萨维奇小姐。”他尖声说道，“请不要打断我。你每周的薪水是七十美元，不能预支。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我回答，生怕失去这个机会。
“那好。在这里工作还有一个规矩你要知道。”盖斯特粉红色的耳朵微微颤动，“乔治·派克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偷钱或者偷书的现象。一旦有盗窃嫌疑，立刻解雇。”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口气很严厉。
后来，我在女盥洗室里，还有员工打卡钟上方都看到了这条用大写字母打印在标语牌上的店规。在通往幽深的地下室楼梯口的墙上，也醒目地挂着一幅同样的标语牌。每次看到这些标语，就像听到斥责一样让人浑身不自在。但同时，它们又充满矛盾地提醒着雇佣双方，盗窃行为是存在的。
作为拱廊的新员工，我在经过乔治·派克的工作台时被他特别叫住了。
“乔治·派克不允许任何偷钱或丢书的行为！”他冲我大声喊道。使用第三人称说话是他的一大特色。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觉，偷盗问题的确存在。小偷会定期光顾拱廊，但更为严重的是，这里曾经发生过几桩丑闻，一些来源不明的书籍，在经过人为的造假或美化后，标价高得离谱。最后，派克只好自我辩解说，所有的价格都是他的个人臆断。不过，这种流言蜚语反倒吸引了更多的顾客，有买书的，也有卖书的。换言之，在拱廊，偷盗是双方面的行为。
“你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了？”我回到玛莎华盛顿旅馆时，坐在柜台后面的黑女人突然大声问我。她摘下了连接在电视机上的耳机，我隐约可以听到里面传出来微弱的卡通片人物说话的声音。
“抱歉，”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开心些，“我不再向您问好是因为您从来都不回应，所以我放弃了。”
“别放弃呀！”她的话令人难以捉摸，“你初来乍到，但纽约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就知道你会放弃。我是从阿根廷来的，我哥哥是这家旅馆的老板。我叫莉莲，莉莲·拉帕克。继续和我打招呼吧，在这里，你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
“好的，莉莲。”我答应她，“我的名字叫罗斯玛丽。”然后，我向她伸出手。那是我一天里第二次向别人伸出手，却是第一次被接受了。
“罗斯玛丽·萨维奇。”我一边握手一边对她说，“很高兴认识你，莉莲。我会继续问候你，不会放弃的。事实上，我刚刚找到工作。这是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呢！”
“哦，”莉莲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你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
“是的，”听她这么说，我很开心地点点头，“是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我回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将门反锁，坐在单人床上吃着从街上的小商贩那里买来的樱桃，以此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原本已经泄气的我，心中重又充满了希望。
我有工作了。这样一来，万一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发生不幸，比如因为吃樱桃忘了吐核而悲惨窒息而死，也不至于没人管我。我可以不用再胡思乱想，总想着自己会陷入什么可怕的天灾人祸。可以写信给查普斯，让她，也让自己从此安下心来。我可以不必再在街上游荡，寻觅新生活。我所得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将母亲的骨灰盒从围巾里拿出来，对她讲述着一天来发生的事情：派克如何古怪却掌控一切；盖斯特是如何地诡异，而且我确定他并不喜欢我；艺术区那个坐在地板上看裸体画的亚瑟就像一个满脑子下流思想的巨婴。
对母亲的思念令我痛苦。这种痛是无法逾越的，除非我再也感受不到痛苦的存在。痛之极，我眼一瞥就能看到它，感受到它无处不在，潜伏在我的周围。要是我能把痛苦装进一个透明的球里就好了，它便再不能把我打垮；亦或者，如果我不要只看到它的阴暗面，也可以战胜它。对母亲讲出心里话，我感觉好多了。记得查普斯对我说过，痛苦是要讲出来的。
我轻轻吻了吻这个来自塔斯马尼亚岛的木盒子，把它放到一边，然后继续靠着枕头坐下，品尝美味的樱桃。房间的另一端放着装垃圾的金属筒。我把吃干净的樱桃核对准垃圾桶用力一吐，只听砰的一声，樱桃核正中目标。
“这就是新生活的开端。”我告诉母亲，“别担心，我不怕。”
我找到一份工作，每天九点钟会有人等我上班。慢慢地，人们会知道那里有个叫罗斯玛丽·萨维奇的女孩子。如果我恰好不在，也会有人注意到。我住在一个大城市里，也许还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更重要的是，我以后都有读不完的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