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患了白化病的男人站在距离我不到两英尺的地方。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年龄大小，一双苍白而呆滞的眼睛藏在夹鼻眼镜后，眼神不由自主地乱转。乍一看，很容易让人误把夹鼻眼镜当成他的眼睛。他向后退了一步，撞倒了我摆在那里的几本书。我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笨拙，却对他的训练有素和镇定自若感到震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或者哪个人像他这样，脸上带着一种自我保护式的轻蔑。
“沃尔特·盖斯特，拱廊书店经理。”他小声对我说，然后转过身，说，“你跟我来，姑娘。”
我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塞回书架，然后快步追上他。他微驼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我一路跟着这个怪人走下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似乎就出生在拱廊，而且从未离开过这个阴暗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血红素渐渐消失，视力受损，最后只能像比目鱼一样，无奈地趴在大洋深处。
事实上，走在盖斯特的身后，看到他苍白的耳朵，真的让我想到了脆弱的海洋生物突然暴露在阳光下时的无助。盖斯特善于退缩，躲避人们的关注，就像海洋生物会本能地躲开光源。我对盖斯特的怪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厌恶。此后的日子里，这种矛盾的情绪一直伴随着我。每当想起那天走在他身后的感觉，想起他的怪异，我都心悸不已。
书店最后端有一间小办公室，像珊瑚礁一般高高地挂在天花板的下面。我跟在他的后面，沿着狭窄的木楼梯爬上去。楼梯扶手都已经松动，破烂不堪了。
“姑娘，你在这儿等一下。”
他指着办公室门口的那块地方对我说。
“我叫罗斯玛丽，盖斯特先生。罗斯玛丽·萨维奇。”我不喜欢他那种不带姓名的称呼。说着，我伸出手。我觉得这么做会比较得体，甚至可以说很有勇气。周围的美国人都是这么自我介绍的。可是盖斯特先生的手仍然紧握着背在身后。他转身走进办公室。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几张表格。
“请你把这些表格填好，用印刷体写。”
他递给我一支笔，然后站在下面一点的楼梯上盯着我。从高处看下去，拱廊的杂乱一览无遗，唯一的例外就是派克的工作台。他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动作有条不紊，仿佛经过设计一般。不知什么吸引了盖斯特的目光。我也靠在栏杆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胖胖的男人双腿叉开，像个婴儿一样坐在地板上，四周堆满了书。腿上摊开着一本很大的摄影集，他一只手翻书，另一只手擎在翻开的书封面下边。即便是远远地站在楼梯上我也能清楚地分辨出，书里的图片都是些裸体照片。
“你在看什么？”盖斯特问我。
“哦，只是看看你在哪里。”我紧张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看到了什么。”他又说。
于是我告诉他，我在看一个胖男人研究摄影。
“亚瑟！”盖斯特冲着下面喊道，“该上架了。”
“我总得了解一下库存吧，沃尔特。”亚瑟不客气地回答，英国口音，口齿清晰。
他抬头看到我，把一只胖胖的手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不要讲话。难道刚才是我向盖斯特告发了他？盖斯特自己看不到吗？亚瑟重新低下头看他的裸体照片，放在封面下面的手有节奏地抖动着。
盖斯特失去了耐心，开始噔噔地跺脚。我注意到他穿了一双擦得锃亮，设计精巧的皮靴，从裤管里伸出来，就像小海豹光滑闪亮的头。
“盖斯特先生，我可以找个什么东西垫着写吗？”我问道。没有书桌的支撑，要想把字写得工整可不容易。而且，我也希望我们都能把注意力从亚瑟那里转回来。
“不行。”他回答，目光依然掠过遥遥欲坠的楼梯栏杆。然后，摘下眼镜放在胸前的口袋里，站在那里等着我填完表格。那副样子和他的外表一样诡异。
近距离看，盖斯特比我最初想象的要年轻些，大概比派克小二十岁左右，应该有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样子，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技术娴熟的小派克，不过还没有那么炉火纯青罢了，但一样是个不合时宜的怪人。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苍白。头发又白又软，像羊毛一样，衬托得脸部的线条也同样柔和。衣服倒不像靴子那么精致，一尘不染，裤子口袋的地方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填完表格，我把它们交还给盖斯特。
“明早九点开始上班。”他以命令的口气说道，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副从派克那里学来的派头。
“晚上六点钟下班。暂时做机动人员。就是说，由于没有专长，你目前在拱廊不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的图书区域，而是根据分配给你的任务随时变换工作地点。另外，不要试图向顾客提供帮助，你的无知只会让他们更加困惑。”
“盖斯特先生，我有书店的工作经验。”我为自己辩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