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之死(3)

在二十四封奏章中,这是第二十封,也是写得比较详细的一封。其中已经提出了渡河北伐的具体时间,提出了对宋军与两河忠义民兵的作战部署,提出了在收复失地时应该如何组成联合战线对金兵作战,提出了在外交上应该如何争取同盟。宗泽在把许多事情考虑得十分周到之时,心里总有一点隐忧,挥之不去,那就是自己的年龄。“臣犬马之齿,今年七十矣”。虽然国家前途、民族前途,仍然大有希望,但是处在赵构的统治之下,一批卖国君臣时时都想扼杀抗金力量,这不能不令人担忧。自己在一天,他们不敢公开地轻举妄动,自己不在了,这一批抗金力量就有可能一朝瓦解。这种顾虑让他日夜忧心。

时隔不久,他又写了一封《乞回銮疏》:

京师城壁已增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浚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栅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汴河、蔡河、五丈河皆已通流、泛应纲运,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

但望陛下千乘万骑……归御九重,为四海九州做主耳!

这是宗泽所写的二十四封奏章中的第二十一封,在这份奏章中,他一再向赵构发了呼吁:现在,渡河北伐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是否能请你来一次。即使不能还都东京,哪怕回来巡视一次也好,也能振奋人心。十个月来,宗泽几乎每半个月就要写一份奏章,有多无少,但是这种“乞回銮”(请皇帝的大驾回来)的奏章,总是泥牛入海,全无信息。可是这一份奏章刚刚发出,居然就接到了一份“回銮诏”。赵构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回师东京恭谒宗庙。恭谒宗庙也好,只要你肯来一次,也算是给抗金行动一个支持。赵构登位已经一年了,从未来过东京一次。这次有诏“回銮”,是一件引起东京广大军民注视的大事,也是引起国内外舆论注视的大事。因为这次“回銮”,是赵构这个小朝廷的政策是否转向的一个标志。诏书已经公布,既然言之凿凿,到时候一定要来,绝不能开玩笑。皇帝到时候不来,宗留守对广大军民如何交差,渡河北伐的行动是否如期发动?可是这一次宗泽又被骗了,赵构居然不来,而且连个招呼也没打。宗泽又气又急,突然病倒。他扶病再写奏章,痛责赵构言而无信,说他只图自己的富贵尊荣,把广大军民看得如同粪壤草芥。说他完全不顾父母兄弟蒙尘沙漠,西京祖坟为敌所占,两河等地百万生灵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只听奸臣之言,一味南逃,于心何忍!宗泽这时候已是白发苍苍的七旬老人,身肩重任,两面作战。一面躬冒矢石,抗击金兵,一面遭受卖国君臣的刁难,为顾大局,一再容忍。最后终于病倒,疽发于背,卧床不起。宗泽至死都不知道赵构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耍弄他一次,使他失信于东京广大军民,却不知道赵构这次答应“回銮”,只是为了与自己的亲兄弟(信王赵榛)斗争的一种策略。

话要从头说起。

第一次金兵南下时兵败被俘的马扩假装投降,取得金人信任,于1128年初从敌人眼皮底下逃跑,进入太行山以东的五马山寨,策划起义。这时他遇到一个名叫赵榛的人,自称是赵家皇族的信王,赵佶第十八子,赵构之弟,说自己是被俘之后从金国逃跑回来的。马扩立刻奉他为领袖,以五马山寨为根据地,迅速发展了一支几万人的起义队伍。这年四月,马扩携带“信王”的手书秘密渡河南下,请求赵构的小朝廷给予支援。他先到了东京,随即又赶到扬州,去见赵构,呈上“信王手书”。

这件事使赵构大吃一惊,他本来不肯相信,但是看了书信,认得是皇弟的笔迹,不能不信。他想,这个赵榛是赵佶之子,赵桓之弟,也是自己的亲弟弟,既被五马山起义军奉为领袖,在北方广大军民中的影响一定不小。因为广大东京军民长期对自己不满,如果此人进了东京,得到军民的拥护,就有和我争夺帝位的可能。因此,要先发制人,不能陷于被动。于是立即下诏,任赵榛为“河北兵马都元帅”,马扩为“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并在马扩走后,随即下了那一份回銮诏。

马扩这个人,头脑既很聪明,又有活动能力,但是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策,因而一着错,满盘输。他认为赵榛是赵构的亲兄弟,赵构已先登位,赵榛来投奔他,接受他所封的官职,赵构对他一定不会猜疑,会尽力支持他,帮助他,大家共同抗金。他万万想不到赵构这个小朝廷中,已经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国策”。那就是:以从事抗金活动的赵氏宗亲为头号敌人,以从事抗金活动的忠义民兵为二号敌人。对于这些力量,非但不给支持,而且要加以扑灭。比较而言,对那些忠义民兵有时候还可以利用一下,让他们为自己出死力,至少可以壮壮声威。只有那些从事抗金活动的赵氏宗亲有害无益。首先,赵构不抗金,他是一心一意争取投降金人当儿皇帝。你要抗金,对他有何好处。你非但帮不了他的忙,反而会给他惹祸。其次,只要你从事抗金活动,你又姓赵,你就会成为他的敌人。因为你也姓赵,他也姓赵,你这个抗金的赵氏宗亲一定是主张北伐的,赵构则是主张南逃的。这么一比较,广大军民就会拥护你而不拥护他,你对他存在潜在的威胁,所以他必须把你铲除掉。

我们随便举几个例子,就可以看出赵构对宗室严密防范的情况。宗室赵叔向,在第一次金军撤退后,曾因进入京城叱令叛臣归政而出名,1127年,又“擅置救驾义兵”,部将于涣上告,赵构令刘光世捕而诛之。

宋太祖的六世孙赵子崧,在东京被围的时候曾经结盟勤王,为抗金大业出过力。1128年初,有人检举他在抗金的檄文中说过“艺祖造邦,千年而符景运;皇天佑宋,六世而生渺躬”这样的话,这不过是说太祖的后人还有可能再当皇帝的意思。赵构自己是太宗的后人,赵子崧此语犯了大忌,就被抓来严加追究,最后流放岭南,死于贬所。

凡参加了抗金斗争的宗室成员,都成为赵构追查的对象。他深知,以恢复赵宋为旗帜聚众起事者,往往会推举宗室作为号召。他唯恐有人会在羽毛丰满后建立政权班子,下诏命令凡“从事军旅”的宗室,一律“赴都堂审量”,违者“重行黜责”,以防止宗室与地方势力、军事集团相纠结。经过这么一“审量”,试问有谁能不出问题。

有人在寿春府活动,自称赵王(徽宗之弟赵偲)次子,受徽宗密诏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图谋招兵起事(这和赵构当初的活动一模一样),受到赵构的严厉镇压,所有有关人员都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之后,斩于越州市(今绍兴)。

赵构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当这个皇帝。凡是赵家的人都不许参与起兵抗金的活动,谁参加了,就说明他有争当皇帝的野心,必须作为头号敌人看待,严厉镇压。

赵构在南方,对于宗室管得特别严厉。凡是姓赵的人说话、做事都要特别小心,只要被人发现形迹可疑,就会被捉将宫里去,严刑逼供,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几年之后,在北方金人占领区还有姓赵的聚众起事的事件发生,在南方,这样的事几乎是绝迹了。赵构这么天天严防,谁还敢惹这种麻烦呢!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看,信王赵榛和马扩的事结果如何?--马扩还在途中,五马山寨已被金兵攻破,信王赵榛不知下落。怎么回事?原来,当初黄潜善、汪伯彦接待了马扩,派了一支乌合之众去支援他,同时也派人严密监视他的行动。马扩为了想得到朝廷的支援,共同对金人作战,当然会推心置腹地毫无保留地把五马山寨一切军事情况和盘托出。黄、汪两人作出一些空头的承诺,不失时机地把马扩的话尽量引出来。只要得到了足够准确的军事情报,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创建不久的五马山寨一锅端掉,信王赵榛和一些重要首领大概一个也跑不掉。至于这份情报如何送到金人手中,他们当然有一套机构及时传递。为了掩人耳目,大概不会直接递送,但是互相转递的时候,效率肯定是很高的。金兵对五马山寨的军事行动进行得如此迅速,收拾得如此干净利落,说明他们之间的默契配合是很有效率的。马扩上了赵构的当,他辛辛苦苦跑了一趟扬州,结果一下子就断送了五马山寨的抗金事业。信王赵榛这股抗金力量既然已经不存在了,赵构也就没有必要再到东京来了。东京百万军民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望皇帝能回一次东京,结果是上了一个大当。赵构做了皇帝以后,只知道向南逃跑,终其一生,就是不肯再到中原来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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