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廷为什么如此混乱,原来当年四月赵佶从南方回到东京以后,这父子两人就斗得不可开交。赵佶是不择手段,忙于夺权,只要是能夺权的事,他都要做,他甚至于提出要带人去洛阳募兵。这个退了位的太上皇居然敢到黄河前线去募兵,这不明明是在抢夺兵权么!赵桓当然断然拒绝,不让他去。如果自己这个皇帝的权力让他夺完了,整个国家也就送给金人了。赵桓即使并不看重自己的皇帝权力,为了保护这个国家,为了保护祖宗基业,他也不得不进行反击。在双方激烈的斗争中,赵佶在位二十年来的老部下,腐败官僚,皇亲国戚,当然都站在太上皇一边。积重难返,积习难除,要想铲除这一股旧势力、恶势力确非易事。站在皇帝一边的,有志士仁人,有抗战派大臣,有太学生与知识分子,更有广大军民。从长远来看,拥护赵桓的人群要占上风,只可惜在斗争中两败俱伤,等不到形势好转,帝国已经是大厦将倾,土崩瓦解。赵佶自己是坚决走向亡国之路的,可恨他们在自取灭亡之时,一定要把赵桓,把全国亿万老百姓一起拖进亡国的深渊。
东京城破以后,金兵并不进城,他们仍然在原地扎营,却骗宋人说:我们无意灭宋,只要你们能够答应我们议和的条件,我们愿意议和。谈好之后,我们可以退兵。但是要求赵佶前往金营谈判。金兵统帅斡离不在这一点上,头脑还是清楚的。他知道过去宋廷所做的许多丑事恶事荒唐事,都是赵佶做出来的,赵桓完全不知道。赵桓虽然是现任的皇帝,过去的事他并不清楚,当然谈不出个所以然来。赵佶是聪明一辈子,狡猾一辈子,这一次从南方回东京,也打错了算盘。他原以为回来只为夺权,只要把权夺到了手,仍然可以随时南逃。对于夺权,他是有把握的。即使把赵桓毒死害死,这个权也要夺到。自从赵光义以毒酒害死赵匡胤开始,赵家子孙(赵光义这一系的赵家子孙)以毒酒害人是常常发生的事,不足为奇。但是赵桓这次是站在正义的一方,为国为民的一方,许多老臣,许多知识分子、广大军民,都在为他出力,大家从各个方面保护他,同时也从各方面把赵佶及其党羽盯得死死的,大家利用公开的、合法的、皇帝的权力限制对方非法的行动,这就使得赵佶不能为何欲为。在长江以南,那是“六贼”的恶势力范围,赵桓政令不行;但是赵佶回到东京,回到御辇之下,赵佶就不能随意行动了。因此,在这几个月中,赵佶实际上已被软禁。自从去年十月赵佶企图以毒酒谋害赵桓的阴谋揭开之后,这个消息从宫中传出,东京军民众口相传,人人皆知。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和自己说话,赵佶不仅尊严尽失,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了。这时,金人要他去谈判,可是他哭哭啼啼,不肯前去,要求一些老臣转达,希望赵桓前去抵挡,说是自己已不在位,谈也无用。这时他已心中有数,知道逃跑无望,可是后悔已经无用了。二月七日,京城巡检受金人指使,直入皇宫,逼迫赵佶一人乘牛车直进金营,加以扣押,永作囚徒,这位聪明一世的皇帝终于自食其果。
在一些老臣的劝说之下,赵桓也只好以“孝道”为重,虽然心里极不情愿,却不能不勉强自己,代替赵佶率领官员去金营谈判。到这时候,他才痛悔不该把李纲调往南方。在得到金兵二次南下的消息之后,他已用快马通知李纲迅速回朝,李纲也诚心诚意地立刻上路,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来不及了。在李纲还未赶到东京之前,东京已被金人攻破,国破家亡,已在眼前。这次所谓和议的谈判,全由金人做主,他们想怎么谈就怎么谈,条约想怎么订就怎么订,完全不容宋人开口。他们要宋廷的官员起草降表,在金营中设香案向北遥拜,表示诚意向金国投降,前后折腾了三天,降表修改多次,才获通过。通过之后,赵桓和官员们才被释放回宫。在金营中经历的这三天,挨打挨骂,受尽凌辱,对于赵桓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他几乎吓破了胆,从此精神恍惚,一切听命于金人,金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一回到宫中,金人就来索取金银。这一次金人真正的目的并非“议和”,而是意在搜括金银财物。在赵桓的指挥下,宋廷官员全都成了金人搜括金银的工作人员,在搜括中如不卖力,金人任意责打,有梅执礼等四位官员竟被处死。东京城里一片狼籍,一片哭声。赵桓答应金人的金银是天文数字,正如李纲所说,不要说是东京城里拿不出,普天下也拿不出这么多。金人看到金银太少,立刻翻脸,逼迫赵桓再到金营充当人质,声言金银不足,就不放人。而按照金人要求的数目,永远都交不够,因此赵桓这个人质至死也没有放回的希望。
我们常说侵略者是强盗,那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但是用来说1127年初金人在东京的劫夺,则是实实在在的说法。金国强盗,不需要自己动手,放手运用宋朝官员代为搜刮。先前要的是金锭银锭,大小元宝,后来连妇女儿童的饰物也要,最后是要百姓五家联保,互相监督,所有金银,全部交出,不许隐瞒。布匹绸缎,也搜刮一空。又要骡马骆驼,全城共搜到7000余匹,官员只好徒步上朝。又要少女1500人,少女不敢出城,纷纷自尽,限期急迫,只好拿妃嫔充数。最后是大捕妇女,送入金营。这种大规模的持续几个月的强盗行为,真是旷古未有。强盗就是强盗,抢劫就是抢劫,金人嘴里的“议和”条款,“赔款数目”,全部都是骗人的鬼话。
我们不禁要问:金兵两次南下,他们想干什么?两次南下的统帅都是斡离不,此人不仅凶残,而且十分狡猾,进行每一次军事行动之前,他都有一套想法,而非轻举妄动。他们出兵攻辽,确有灭辽的打算,因为辽国的统治民族也是游牧民族,辽国的疆土主要是大草原,他们对于辽国能够吞得下去,能够治理得了。对于文明古国的宋帝国,想法又不一样。他们所看不起的,只是赵佶、蔡京、童贯这一批小人,这一批腐败分子,至于对这个拥有广土众民的庞然大物宋帝国,仍然心存畏惧。金兵第一次南下,他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试探的。他们在辽国降将郭药师的带领下偷渡黄河,只能说是侥幸,是因为宋军没有人管,而不是宋国真正无兵。他们在1126年初到达东京城下,和李纲指挥下的宋军交手几天之后,就惊奇地发现李纲带领的宋军与童贯带领的宋军大不相同。如果斡离不真正是骄横不可一世的猛将,那他一定全力攻城,打破了城再说。但是他没有,而是停止攻城,以谈和来引诱宋廷。后来关西老将种师道的勤王兵马到达,人数超过了金兵,而且故意逼近金营下寨,明明是在示威。如果他咽不下这口气,马上会和种师道的队伍发生冲突,打了再说。但是他没有,他却把攻城的金兵撤回驻地,以求自保。因为他自知金兵力量单薄,不敢发动大战。他的六万人是孤军深入,屯兵坚城之下,没有援兵。一旦和宋军大打起来,腹背受敌,归路会被切断,就会全军覆没。正如李纲和种师道所估计的,只要宋军坚守下去,金兵自己就不敢久留,只能撤兵逃跑。他们惹不起决心守城的东京百万军民,也惹不起种师道的关西勤王兵马。他们只惹得起宋廷一批软骨头投降派君臣。当斡离不发现东京城里十余万军民包围皇宫,要求抗战,呼声震天,并且痛打投降派浪子宰相李邦彦的时候,知道抗战派的主张占了上风,他们不敢再停留下去,在包围东京三十三天之后,仓皇撤走,这实际上已是败退。斡离不第一次南下试探的结果是:宋帝国还是有实力的。不过是广大军民被腐败的投降派君臣所压制,有力量发挥不出来而已。因此对宋廷的斗争方针是不能“打”,只能“吓”,只能“骗”。从“吓”和“骗”的两手中反复勒索金银,勒索土地,才能取得利益。如果一“打”,激化了矛盾,让抗战派的官员和广大军民结合在一起,金国就对付不了。
当1126年冬金兵第二次南下时,斡离不对付宋廷的策略就更加成熟了。他们决不谈“打”,不仅是没有破城的时候不谈“打”,就是破城之后也不谈“打”。首先是以“骗”为主。东京虽破,金兵并不进城,却派使者告诉宋廷,我们并不想灭宋,只要割地赔款的条件谈好,以宰相亲王为质,我们就可以退兵。这样,首先就把“可以退兵”的希望抛给了宋廷,在这个希望没有断绝之前,宋廷无法作出备战的决定。过去几个月中,许多勤王兵马都以缺粮的理由被挡在外地。这时的东京已经是外无救兵。
首先是“骗”,把“可以退兵”的希望抛给宋廷;然后就是“吓”,通过宋廷的组织系统,把搜刮金银财物的任务硬派下去。既然是宋廷所派的任务,老百姓也就难以公开反抗,但是这样一来,老百姓所受的痛苦就更深了。特别让老百姓不能理解的是:过去一批六贼余党,曾经在老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的奸臣、贪官,这时候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金人的走狗,借金人之势恐吓老百姓。他们帮助金兵压制老百姓的反抗,帮助金兵查抄民间的金银财宝,甚至于帮助金兵在民间搜查皇亲国戚,搜查一些正直的官员。当太子(赵桓之子)被人搜获押送金营,他向周围围观的百姓大呼“百姓救我”的时候,一些善良的百姓忍不住潸然泪下,忍不住互相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大家才辗转相告,说徽宗、钦宗两位皇帝都向金国投降了,现在许多国家大事都要由金国做主了。从1126年底金兵第二次南下包围东京到次年四月金兵押送徽钦二帝北去,在这几个月中,一场全民族的大悲剧从天而降。东京百万军民全部晕头转向,闹不清国家大事的许多来龙去脉。但是在金兵北撤以后,大家痛定思痛,才逐渐把许多人物的是非功过理出头绪,用最淳朴的褒称或贬称说出自己的看法,并且在大街小巷刷帖子(有如现在的大字报小字报)反映民心民意。他们对自己所尊敬的正直的学者、抗战派的官员,一律尊称为相公,例如对司马光称为“司马相公”,对种师道称为“老种经略相公”,对宗泽称为“宗爷爷”“老宗相公”;凡是祸国殃民、残害老百姓的人物,不论他是哪国人,是官还是盗,统统称之为“贼”。例如对徽宗所宠幸的一批奸臣,对贪官蔡京、童贯等人一律称为“六贼”,称金兵为虏,为夷,为“金贼”(“八字军”身上所纹的字为“尽忠报国,誓灭金贼”)。中国官员为金人卖力的称为“汉奸卖国贼”“卖国牙郎”,原是军人,后来流散民间抢劫百姓者称为“军贼”。至于已被金人掳走的徽钦二帝,他们对于造成这场民族大灾难都有责任,所谓“议论未定,金兵已渡河”,在敌人面前惶然无计。已经死到临头,还受敌人的骗,还相信敌人“无意灭宋,只要条件谈好,可以退兵”的谎言,最后束手就擒,毫不反抗,成为任人宰割的猪羊。他们当然都是昏君,但是比较而言,更可恨的是徽宗。他重用“六贼”,坑害全国老百姓二十多年,大家记忆犹新。钦宗究竟比较年轻,长期受人控制,虽然也想振作,可惜力不从心,最后是父子内讧,同归于尽。大家在骂他昏君同时,不能不多少寄予一些同情。
岳飞的《满江红》一词说:“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这靖康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有必要对这个重大历史事件说个清楚明白。这件事发生在公元1127年春,也就是岳飞奋起从军,到相州河北兵马大元帅府应募入伍的第二年。当时已经占据东京的金兵统帅粘罕、斡离不派兵胁迫徽钦二帝进入金营,在金营里摆起香案,命二帝面北跪拜,表示向金太宗吴乞买投降、答应一切投降条件。然后宣布废二帝为庶人,宋帝国覆亡,由金国另立汉奸张邦昌做中国的皇帝,国号大楚。当年四月一日,金国把东京这个烂摊子丢给张邦昌掌管,全军向北撤退。撤退的时候,掳走了徽钦二帝、赵氏宗亲、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伎艺工匠、倡优女乐,洗劫了东京城里的金银珠宝、图书文物、八宝九鼎、礼器祭器、骡马骆驼、粮食衣物。金兵在途中任意拉伕,先后掳走中国男女不下十余万人。
临行之前,金兵放火焚烧了城郊的房屋,烟焰蔽天,使人睁不开眼。东京城里在洗劫之后,已经找不出一点粮食,饿死的人日以万计,连一只死老鼠都能卖几十文钱。看着大队金兵押解车马行人缓缓向北而行,远远围观的军民捶胸顿足,号啕痛哭。大家诉说:“天哪!这是什么世界!眼睁睁地看着强盗把我们的皇帝绑走,把我们的家财抢走,我们却无可奈何!我们要跟强盗拼命,你们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把我们的手脚捆住,这个仗怎么打法?一会儿皇帝要议和,一会儿宰相要议和,议来议去怎么议出这个下场来?”“你们为什么不听老种经略相公的话?他早就说过,东京是打不破的!”远近呼声一片,哭声一片,震天动地,日月无光,许多人悲伤过度,哭倒在地,昏厥在地。如此悲惨的场面,使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宋史·钦宗纪》中记载:“夏四月更申朔,大风吹石折木。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归。凡法驾、卤薄,皇后以下车辂、卤薄、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九宝、九鼎、圭壁、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及官吏、内人、内侍、伎艺、工匠、倡优、府库蓄积,为之一空。辛酉,北风大起,苦寒!”
金人的《宋俘记》中记载:当时出发之前的“俘虏”总数为14,000人,分为七批押回本国,其中女多于男。第一批宗室贵戚男2200余人,女3400余人,三月二十七日自青城启程,四月二十七日抵达燕山,妇女尚存1900余人。一个月中,死亡1500余人。也就是说,几乎死掉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