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必先识字”是陈寅恪的至理名言,也是经验之谈。自在家塾念书起,到第一次由德、法留学回国止,在这一段时间内,陈氏除研究一般欧洲文字外,关于国学方面,幼年即对于《说文》与高邮王氏父子训诂之学都曾下过一番苦功。研究的重点是历史,但并不是为研究而研究,其目的是“在史中求史识”,也就是“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在陈寅恪看来,中国历代兴亡的原因,历史上的中国与边疆民族的关系,历代典章制度的嬗变,社会风俗,国计民生,与一般经济变动的互为因果,及中国的文化能存在这么久远,原因何在?这些都可在历史中找到脉络。正是陈氏所下的硬工夫,才成就了他的名山大业。与陈寅恪同时代的学子,不过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但陈氏却技高一筹,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流利背诵,而且对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皇清经解》及《续皇清经解》就成为其经常诵读之书。【67】据陈氏弟子蒋天枢说,陈寅恪在国外时,曾携有两部《经解》石印小字本,其中一部《续经解》直到陈氏去世后尚存于遗物中。【68】另据俞大维透露,陈寅恪对于史书读得格外用力,特别注重各史中的志书,如《史记》的《天官书》、《货殖列传》,《汉书·艺文志》,《晋书》的《天文志》、《刑法志》,《隋书》的《天文志》、《经籍志》,《新唐书·地理志》等等,同时也相当重视各种会要,还有三通(南按:《通典》、《通志》、《文献通考》),并大量阅读其他杂史。因为注重史实,他很钦佩刘知几与章学诚,尤其推崇司马光《资治通鉴》的见解。对于诸子,陈寅恪很喜欢庄子的文章,也很重视荀子,认荀子是儒家正统。对于古文,最推崇韩愈、欧阳修、王安石、归有光、姚鼐、曾国藩诸大家。而对于古代诗词,陈氏佩服陶渊明、杜甫,虽好李白及李商隐诗,但不认为是上品,他特别喜好平民化的诗,故最推崇白居易。除几首宋人词外,他对于清代词人经常提及龚自珍、朱祖谋及王国维三大家。陈氏本人作诗不多,但都很精美,吴宓颇为叹服,并经常向其请益。而陈氏一生的诗文中,当属吊王国维的长诗与纪念碑文最被世人推重。【69】
陈寅恪到清华时,吴宓因受张彭春和国学研究院学生吴其昌等辈的挤压、胁迫,已辞去研究院主任之职,调至外文系任教。因而在清华国学研究院中,与陈氏最能谈得来且引为知己者首推王国维,其次才是梁启超,而王国维与陈寅恪在心灵上的沟通要远比梁更为深刻悠远。与陈氏七载同学的俞大维在晚年回忆时曾这样说过:“到了中、晚年,对他(陈寅恪)早年的观念稍有修正。主要原因,是受了两位大学者的影响。一是瑞典汉学大家高本汉先生。高氏对古文入声字的说法与假借字的用法,给他极大的影响。二是海宁王国维先生。王氏对寅恪先生的影响,是相得益彰的。对于殷墟文字,他受王氏的影响;对梵文及西域文字,则王氏也受他的影响。”【70】
当时王国维居住在清华西院,陈寅恪经常到王氏住处论古话旧,说到伤心动情处相对而泣,几不能语。当王国维自沉后,陈氏的挽诗“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71】,即指此段情谊。
当然,陈、王相对话旧或陈氏独处,并不是整日没完没了地哭哭啼啼,也有阳光灿烂的日子。陈氏的清华弟子蓝文徵曾说过一个颇似笑话的故事--陈寅恪极其幽默,有天几位学生在他家问学,陈兴致上来,对众弟子说我有个对联送给你们:“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72】众人闻听,先是一愣,待解其意,哄堂大笑。南海圣人特指出身南海的康有为,梁启超自称是康氏的弟子。王国维当过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因而清华国学院的学生便成了“再传弟子”与“同学少年”。只是,随着王国维的沉湖,这些大清皇帝的“同学少年”们再也不能向这位誉满神州的一代大儒请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