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根据顾潮这段记载,孙玉祥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出面传播谣言的虽然是陈源,而制造者却是顾颉刚。这样,我们就明白为什么鲁迅对顾颉刚如此愤恨,以至于不惜在信件和小说中对其进行‘人身攻击’的原因了:其一,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被别人判为抄袭者几乎就意味着他学术生命的完结。所以,鲁迅对造谣的顾颉刚深恶痛绝而对其酒糟鼻子进行没完没了的攻击,对传播这个谣言的陈源也谓之‘谎狗’!其二,鲁迅所以特别恨顾颉刚,还因为他是一个‘阴谋家’:自己造谣不公开,却叫陈源在报上唧唧喳喳。这特别让人感到愤恨(因为他造谣)而无奈(因为他没公开)。”(孙玉祥《鲁迅为什么刻薄顾颉刚》)
孙氏之推理可谓独辟蹊径,异军突起,令人耳目一新。但细加琢磨,似仍有不能服人之处。其一,孙氏引用的唯一直接证据是顾潮所言,而从顾潮所写的这段文字中,看不出引用诸如顾颉刚《自传》、日记,或其它相关的证据材料,只是她自己的一说。显然,作为1946年出生的顾潮是不会比当时人对“盐谷一案”知道得更多、更准确的。这就出现了第二个问题,即1936年胡适在致苏雪林的信中,明确有“通伯先生当日误信一小人张凤举之言……就使鲁迅终生不忘此仇恨!”之语,这就是说,此事与顾颉刚无涉,事情坏在“小人张凤举”之手。面对这份颇有说服力的证据,深感绕不过去的孙玉祥作了如此辩解:“胡适这样说还是为了替陈源洗刷,也掩护了顾颉刚(那‘小人’不是顾颉刚,而是张凤举)。可谓用心良苦。可惜,顾颉刚的后人并不领情,还是白纸黑字地将这个‘功劳’算在了自己父亲头上。胡适若在地下有知,恐怕真会啼笑皆非。”
顾颉刚的后人“不领情”固然是自己的失误或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但非要说胡氏列举了“小人张凤举”就是为了掩护顾颉刚,在逻辑上可以讲得通,在证据上仍难令人信服。如果说他为掩护顾颉刚而不弄别人,却偏凭空造出一个“小人张凤举”做靶子,恐怕胡适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啼笑皆非”的吧。
[33] 1911年,傅斯年与顾颉刚同时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并同住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工字楼,二人始相识。这一年傅17岁,顾20岁。1916年,二人均入北大本科,傅入国文门,顾入哲学门。次年秋,二人同居北大西斋丙字十二号宿舍,“静心研究他的哲学和古史,对人非常谦恭”的顾颉刚,开始与“大气磅礴”、“高谈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罗家伦《元气淋淳的傅孟真》)的傅斯年成为好友。1917年9月,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来年仅27岁的胡适受蔡元培之聘,出任北京大学哲学门教授,主讲西洋哲学史、英国文学、中国哲学史三门课程。作为放洋七年,又是哲学大师杜威高足的胡适,讲授洋学问自是得心应手,但讲授中国学问就有些不同了。按北大传统,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皆由年长的、国学深厚的名教授担任。在胡适登台之前,此门课程由号称“两足书柜”的陈汉章主讲。据说陈氏在台上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天上地下,云山雾罩地大谈伏羲、黄帝、神农、尧、舜、禹等等史影里的人物与故事,两年下来,才讲到商朝的《洪范》。胡适接课后,不管以前的课业,重新编写讲义,以一种怀疑的眼光来看待中国远古历史和古代哲学家的遗著。他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中,采用“截断众流”的方法,摒弃远古“一半神话,一半正史”的记载,在开篇“中国哲学的结胎时代”一章中,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材料,抛开唐、虞、夏、商,直接从西周行将覆灭的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周宣王之后讲起。如此一改,原来号称五千年历史被截去了一半,听讲者大为惊骇。当时在哲学门就读的顾颉刚回忆说:“这一改,把我们一般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我是怎样编<古史辨>的》,载《顾颉刚古史论文集》中华书局1996年版。以下引文同)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学生们并没有就此服膺或向胡适投降,他们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胡说”,于是有几个激烈分子开始鼓动闹事,琢磨如何把这位“胡说”的年轻教授赶走。顾颉刚有些与众不同,“觉得他讲的虽是哲学,不啻讲的史学,更不啻讲的是治史学的方法。他用实验主义的态度讲学问,处处是出我意外,入我意中。”这个话是顾颉刚在几年之后说的,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恐怕他还不知所谓的“实验主义”为何物,只是后来胡适暴得大名,评论家们开始评头论足并与胡的洋老师对号入座之时,顾才晓得大洋彼岸有个叫杜威的哲学大师弄了一套号称“实验主义”的学说。
正在激烈学生分子要闹事倒胡的关键时刻,顾颉刚想起了在学生中颇有领袖威望的同舍好友傅斯年,并劝虽不是哲学系的傅“何妨去听一听呢?”傅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专门听了胡适的几堂课。据说傅在课堂上曾几次以请教为名向胡问难,最后把胡适弄得汗都下来了,绝顶聪明的胡适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一路过关斩将,突出重围算是渡过了难关。自此之后,傅斯年同顾颉刚一样,对胡适的治学路数与学术思想从认可渐渐变为倾慕佩服。傅斯年不惜背叛他的指导老师黄侃要传章太炎的道统给他的资格,毅然决然地转向胡适,正如顾颉刚所说:“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进了胡适的路子上去,后来竟办起《新潮》来,成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