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清晨,政宗的怒气终于像排山倒海般地爆发了。
自从父亲的遗骸送回小滨城内的上馆宫之森后,政宗就一直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直到第二天清晨为止。然而,当第一道曙光由天际露出时,政宗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
(父亲不是被杀而死!他像所有的战国武将一样,是在敌阵当中自杀身亡的……)
唯有这么想,才能使其思绪保持稳定,进而有条不紊地处理善后。
但是在假寐醒来之后……
(啊……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这个念头窜入脑际时,突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而理性又再度为愤怒所取代。
从来不曾享受过母爱的政宗,只有从父亲那儿,才感受到真正的骨肉之情,难怪他会对辉宗的死感到如此哀恸。更何况,父亲是为了不使自己左右为难,才会假义继之手刺穿胸膛而自杀身亡,这叫他怎能不耿耿于怀呢?
“义继,你这个混蛋!”
假寐之前的政宗,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将父亲遗骸运回小滨的政宗,所憎恨的是整个战国时代,而不是义继一个人。但是当他醒来以后,那股啃噬心头的孤独愁绪,却将先前的理性完全淹没。此刻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愤怒会在家臣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藤五郎!小十郎!”
政宗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大声朝门外叫道。他焦躁地在亡父遗骸周围来回踱步,又突然伫足凝视着父亲那覆盖着白布的脸庞及供在其枕边的义继首级。
“把义继的首级挂在小滨城下示众。”
“啊?你说什么?”
成实讶异地反问道。事实上,早在昨夜割下义继首级的那一刻起,藤五郎成实就打算把它挂在城门口示众了。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如果我就这么放过他,岂不成了一个不孝之人吗?”
“这么说来,你要照我所说的那样,把首级……”
“是的!我要你割去他的耳朵、挖去他的双眼,然后枭首示众。接着我要立刻出兵踏平二本松,以泄心中之恨……”
政宗咬牙切齿地说着。他静静地看着父亲好一会儿,然后大步朝门外走去。此刻的他,心中已被仇恨所占满,再也无暇顾及情感了。
“太好了!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藤五郎雀跃万分地提着首级飞奔而出。
“等一下,藤五郎!”
须田伯耆挡住成实的去路。
“什么事?难道你对殿下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吗?”
“不,我没有异议。只是,殿下所说的话和昨晚完全不同……”
“我觉得没什么不同啊!好了,别管这个了,你还是赶快准备把主人的遗骸送回米泽城去吧!”
“可是,我觉得还是暂且……”
这次出声制止的是远藤基信。虽然他对主君被杀感到十分痛心,但是并不赞成这种毁尸的暴行,只是他根本无法制止比政宗更憎恨义继的成实。
“不这么做的话,怎么能重振伊达家的士气呢?”
远藤基信和须田伯耆面面相觑,内心感叹不已。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大将只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十九岁少年啊!”
“不知他昨晚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之际,片仓小十郎却双手紧抱在胸前,静静地凝视着辉宗的遗骸,一句话也不说。
远藤基信站起身来,在枕边的供桌上添加香烛。
“依我之见,还是暂时封锁主上已死的消息吧!”
“但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伯耆反驳道:“至少二本松这些敌军的口就封不住。”
“不!即使他们知道主上已经去世,但只要我们不正式对外宣布,一定可以使对方放松警戒。”
基信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出房门。将义继的首级挂在城下枭首示众,无异是向敌人宣布伊达军队已经决定在今年之内攻打二本松。但是在此之前,政宗所必须做的,是尽快把父亲的遗骸运回米泽城,举行葬礼才行。如此一来,敌人就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巩固城池了。
基信走到廊下,眼光搜寻着站在晚秋庭园中的政宗之身影。
政宗背对着他,独自站在叶子已经脱落大半的榉木下,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似乎正极力抑制胸中的怒气。
“他毕竟只有十九岁……”
虽然政宗命令藤五郎将义继的首级悬首示众,但是心中的愤怒却依然无法消除。在久经压抑之后,政宗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仰天大叫。
二
人类理性与情感的平衡,果真是以年龄为支点吗?
由于政宗亲自下令将义继的首级枭首示众,再加上年轻气盛的成实对他的怀恨,因此首级很快地就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了。
待破坏工作完成之后,成实将挖出来的眼珠、耳朵、鼻子和首级分别挂在城门的四个角落枭首示众。不久,又有人在首级之旁悬挂了一个狗头。
当义继的首级悬挂起来之后,城内军民们的情绪都不禁沸腾起来。此时,即使是向来十分憎恨阴险的义继之人,也对伊达家的残忍性格不寒而栗。
这就是战国时代的统治手腕,唯有示威、压迫,才足以服众。然而,起初坚持要把首级擦拭干净的政宗之心情,却没有人能了解。
到底洗净义继首级的政宗是真正的政宗,抑或挖出其眼珠、割下其鼻子的政宗才是真正的政宗呢?
“两者都是表现人类特性的型态。”
人取桥(1)
伊达政宗
(日)山冈庄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