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颓然坐在沙发里。
“刚我跟陈勉谈了。别问我说了什么,总之我不会把你嫁给他。”妈妈抬抬眼皮子,仿佛已把精力全部透支,再无余力与我多言。
“我愿意,谁干涉得了?”我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人。阻碍只会激发我的血性。
妈妈道:“你这脾气跟我一样,我会告诉你原因。可别接受不了。”听到这样的回复,我有些无着无落。除了陈勉的条件,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分隔我们?还有什么原因是我接受不了的。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怔怔想着,只是不去排列可能的答案。我害怕。
黄昏时分,有电话进。妈妈抢在我前头去接。果然是陈勉,两三句后,妈妈把电话交到我手里,在旁边虎视眈眈。
陈勉道:“我没事。项目没有问题。是你妈找我。”
我瞥瞥旁边的妈妈。
“你妈看不起我也正常。你别怨,她也是为你好。……总之呢,我会努力,尽量让你妈满意,给你一份体面的生活。”
“陈勉,我妈她势利鬼。我不在乎。”
妈妈摁掉了电话。
“你没有权力。”我冲妈妈吼。
妈妈脸上有点伤痕,“你以为我愿意吗?锦年,妈妈是为你们好。”
那个上代人的陈旧故事妈妈在这个晚上告诉了我。很奇怪,面对这样一个颠覆性的结论,我居然不觉得沉痛,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想听这个故事么?不必点沉香屑,泡碧螺春,就带着耳朵吧。
故事发生在我外公身上。
外公曾是知名学者,XX领袖(民主党派的团体),做至某部部长;外婆呢,出身穷苦人家,参加过抗日、解放战争,苗红根正,是妇联干部。妈妈曾一再追述过家里当年的煊赫: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爷爷当年只是外公司机,因为会来事,外公将他转为正式干部,在部里任科员。爷爷当年常带儿子到许家拜会。爸爸因而得识妈妈。不过那时候,公主一样的妈妈并不十分看得上老实巴结的父亲。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留。XX年,反右斗争开始了,外公被架空,外婆受牵连,许家开始走背运。以前经常走动的亲戚、熟人纷纷划清界限。爷爷一家也不再登门。
妈妈当时处境很惨:刚填好入团申请书,被告知作废;政治课老师拿她的思想小结作为批判材料在班上散发;同学们一个个都不怎么搭理她;下午自习课后的自由活动,是妈妈最难挨的时光。看着同学三三两两的闲聊天,拉帮结伙的搞活动,她就好像被大部队甩下的老弱病残,那一份凄惶只有操场东头孤零零的老杨树以及渐褪的夕阳能够看到,因她总是一个人在那扔篮球玩。后来,爸爸出现了,起先就在场沿看着妈妈投篮,妈妈技术实在太差,他终于看不下了,主动上去教她。就在夕阳将坠未坠的两个多小时内,他们一日日积累了情意。妈妈问他家怎么不来走动了,爸爸讷讷说,他爸爸在活动。
所谓的活动,是参加革命派。妈妈又问,那以后斗我爸爸的时候,可不可以通融下。爸爸讷讷道,我不喜欢斗人,可是我爸爸说这是政治。
后来,运动越来越激烈。裴家时来运转,许家呢,越来越倒霉。外公被遣到东北林场劳改。外婆受牵连,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扫厕所。外公曾劝外婆离婚,因外婆成分好,离婚后可省不少苦,可外婆坚决未同意。外婆是个粗线条的女人,却对满腹学识的外公真心欣赏,死心塌地爱慕。她吃着苦,也不放弃希望,她相信外公,相信组织。果然,到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外公翻了案,分配到X大。居然与爷爷一个系。当然以前的司机也不知怎么混到了教授职称。
那一年,各院系重新落实安排学科带头人,外公因为资历威望和学术成就被选为院长。公示期间,爷爷拿着礼物携全家来看望外公,论起前事,颇有自责的口气,外公连连表示理解。妈妈与爸爸的婚姻也水到渠成。看上去,两家人的生活一如这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就要翻开新的篇章。
可是外公的院长交椅还没有坐热,却出了事。教育部接到举报,称外公在林场劳改时曾强奸妇女。妇女生下一子,外公为顾及政治生命,没有承认,转送他人。该女子迫于名声和压力自杀身亡。
这子虚乌有之事不知怎么传了开来,愈演愈热,迅速成为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烈性的外婆气愤填膺,认为是有人为争职务狗急跳墙行污蔑之事,要学校调查,还外公清白。可外公拦住了她,将事实告之。
原来在外公看林子期间,曾教一少女读书写字,有个大雪天,下山的路断了,他们孤男寡女困在山里达一周,就这样出了事。女孩子一直很仰慕他,怀有身孕后,瞒了他偷偷生下。他知道后,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前程,强迫女子将他们的孩子送了人。运动结束后,他回市里,也自动选择忘记那段往事,再未与那女孩有过联系。这回听说女孩身亡,外公非常痛苦。原本想保全政治生命无情地伤害那个女孩,结果政治生命还是因此结束了,他觉得是受了惩罚,也在瞬间对所谓名声权力心灰意冷。
外公主动辞去职务,此后吃斋念佛。靠女性的直觉,外婆知道外公对那女子的思念不只是愧疚,心中的偶像破灭,也是郁郁寡欢,一日恍惚中出了车祸。外公在几年后,也随她而去。
母亲靠父亲的劝慰才度过那段悲惨的时光。为避免母亲触物伤神,父亲主动要求调至W市定居。
外公在病逝前,曾恳求妈妈务必找到并善待那个孩子,告诉她,他给孩子起名晨勉。就是少壮要努力的意思。收养孩子的人叫陈正东,曾经跟他在林场呆过。
妈妈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异母弟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她恨他,因他的出世毁掉了父亲的高大形象,也因他,她家破人亡。她确实去找过陈正东。陈正东当时景况不好,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孩艰难度日。妈妈提出收养。陈因为和孩子有了感情没有答应。妈妈内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倒也舒了口气。只每月给那边寄钱。良心就此慢慢安稳下来。日子一天天流,那个弟弟渐渐不再成为心中的刺。
没有多久,妈妈的平静生活再起风波。她无意中了解到外公强奸案的举报人竟是爷爷。当年爷爷是那起事件的唯一获益者,继外公之后,他坐上院长之位。妈妈忽然想明白,爸爸其实是知道的,所以才远避W市,并且瞒她那么多年。她不可能原谅爸爸,哪怕爸爸其实是害怕失去妈妈而选择隐瞒。妈妈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婚姻,并且决定一辈子不谅解。
直到父亲过世后,妈妈才顿悟很多事。每个人的恨不可能避免的都需要一个附着物,但是那些被她恨的人是否真有罪?包括爸爸,包括弟弟。上代人的恩怨,下辈人有必要背负吗?
妈妈再见陈正东,其时,陈正东已病入膏肓。而她的弟弟,早几年,因为维护被侮辱的父亲失手打死了人,在牢里度过了青春最凛冽的时光。阴暗、封闭的牢内生涯以及出狱后不受人待见的辛苦日子,塑造了一个冷漠、寡言的青年。
他就是陈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