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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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是这句话放在沈觉明身上就不太合适。

原先他还有点绅士风度,给我夹菜拿纸,间或来几句幽默,目光掠向我时,眸子颜色加深,屡让我产生深情的幻觉。但几句话没过,又老样子,吵了。

当然,罪责也许在我。

我跟他讲我手提因没装杀毒软件,系统瘫痪,辛苦一年写的旅行笔记全部泡汤,我的专栏约因而被取消。他挖苦道:“你活该。你知道你这种情况在我们IT业叫什么吗?在网上裸奔。你叫人敬佩的不仅在裸奔,而在于居然坚持了一年之久。那个,锦年啊,你有没有觉得不太方便?一个人过。”他像我妈妈一样苦口婆心。

“大不了明天就装杀毒软件呗。”我装迷糊,手撑着下巴,认真地说。

“那如果,家里电器出了故障,发生火灾,又或者半夜三更来了小偷?再严重点,地震?你怎么办呢?”

“谢谢啊,你总是为我考虑得很周到。电器故障我按照维修卡找厂家修,找不到,花几个钱总会有人抢着上门服务,火灾呢?我找119,小偷呢,110。地震?哦,北京不太可能。真要地震了,来不及跑,死了就死了。”

“那哪行,老人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你说怎么办?”

“有个人在身边总好一点。”

“哦,养条狗会不会更好一点,都说动物的感官比较灵敏,地震前,它们会狂躁不安。”

“裴锦年--”沈觉明咬牙切齿,他已经嗅到了冰凉的拒绝的味道,那一下步,没猜错,他会果断地退出。果然,他腾地站起,恶狠狠道,“可以了,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弃,在找,找下去吧。你那两只小蹄子反正适合走路。你别拽,以为我好像怎么舍不得你似的。”

“算了,是我不识趣。”他辱骂完自己即撂桌子走人,剩我守着一桌菜,我醒悟过来,连连招手道,“哎,买单啊。”

服务员被招来了,“小姐,你要买单,现金还是刷卡。刷卡,好,有密码吗?有的话,请跟我来。……总共……啊,很抱歉,你的卡不能透支了。”

我在沈觉明跨门槛时,及时叫住:“请等下。沈先生。”

他回过头,揶揄,“对了,忘跟你说,谢谢请我吃饭。”

“我什么时候说请你,就算请我们也该AA。”

沈觉明讶然,“小姐,你以为在国外?”

“那,能不能借点钱?”我很真诚,“我不够。”

“没钱你也出来混吗?”他语重心长,“你年纪也不大啊,长得也有模有样,怎么就学会骗吃骗喝的恶习呢?”

“你借不借?”

“你以为对我凶就有用吗?”他潇洒转身。

几十双眼睛齐聚我身上,放个凹面镜,可以煮鸡蛋。真当我骗子了,要不就是靠卖弄姿色混顿水煮鱼吃的。这个档次实在太低。

我把钱包里的所有现金都翻出来了。总计132块。不够他点的那瓶干红。“对,对不起啊,我是不是只要付我那一份就好呢?他点的,不关我事,你,你们该找他,他还没走,应该。”我结巴说。

服务员呆愣愣看着我,大约听不懂普通话,就在我盘算怎样抵押自己的时候,沈觉明先生终于良心发现了,他大步返回,将一叠钱放在柜台上,转身将我拉走了。

我觉得他的手好烫。是感受到了同志的春天般的温暖吗?

坐在出租车上,我头晕。沈觉明在眼前摇,摇成一堆苍蝇。“卡斯特”果然后劲绵长。

醒来的时候,是夜里。天光幽幽地铺进来,在地板上映出纤长的格子形状。有一挂月羞怯地倚在窗棂边,很像待嫁的新娘。

月亮你放胆进来吧。我说。

心里说的。嘴巴没空干这等事,干得要死。我伸手熟门熟路去拉床头柜上台灯的按纽。只听“哐啷”一声,一样东西掉下去了。心一震,残存的酒意倏忽散了。这才看清,原来这里,非我的蜗居。

就在此时,门开了,门外的灯光追在开门人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尊放在展览厅壁龛里的佛像。光芒万丈。

“?”我看着他。

“在下沈觉明。”他说。

我点点头,“这是哪里?”

“不记得?”我眼一刺,灯亮了。昏黄的灯光在室内转啊转,长了翅膀一样。

“看看。”他又说。

我环顾。真的不太记得了。没心没肺如我,已经忘记很多事,只知道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自己快乐的事业中去。

“只是略微装修了下。换了几样家具。”沈觉明淡淡说,他换了睡衣,靠近我时,散出淡淡的不知名的香,要心很静的时候才能闻到。这香气是熟悉的,在记忆里撩拨过。

“还没看出吗?”

我想我看出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提点了我。这里是若干年前我在北京的巢穴。准确地说,是我和他的新房,我答应他的求婚后,他买了送我。这房子,装过我和他很多火辣的时光。

我口干舌燥。有压迫感。他最好不要离我太近。

可他不。还在侵略。我看地上那团阴影,在与床只有一公分时,猝然跳起,粗鲁地推开他。“我上洗手间。”

我还穿着那条黑色的紧身裙,胸前有点点污渍,身上散发可疑的酸臭。我也许吐过。但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一向有洁癖。

他跟着我进洗手间,扔给我一条衬衫。

嗯?我没打算洗澡。

只打算洗脸。我要走人。赶快。

水刷刷撩上我发烫的脸时,我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怕他吗?

当年,在这屋子里,我问他,“男人要不高兴起来会怎么样?”

“你不高兴吗?”

“如果我是男人,会长长长的胡子,会烂醉如泥,会调笑名妓,落魄江湖。可事实是,作为女性,我有足够敏锐的痛苦神经。”

他哈哈笑,“可以暂时麻木。”

“怎么做?”

他靠近我,“无师自通。”

我闻到他身上的隐香。屈曲回旋。迷药一般。我略挣扎,“可是我们并不两情相悦。”

“打个赌,这种事不需要什么两情相悦。”

他好像很生气,恼怒加剧了力量,让我在摧心裂肺中记住了第一次的疼痛,也借此忘记另一种疼痛。

卿卿……他高潮时叫我卿卿。甜蜜而绝望,悲伤而无助。我和他,怎样的开始?

有怎样的开始就有怎样的结束。

三年我们不闻不问,比着谁更冷漠,比着谁更无谓。我们也许都自以为可以摔掉过去,再拥有一份蔚蓝的晴空。

三年,让我们更清楚,还是更糊涂?

我洗罢澡出来。沈觉明已卧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趴在阳台上看月亮。月亮被云层笼住,在似与不似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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