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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接到顶头上司邱淑玲女士的电话。她打哈哈说:“怎样,晚上没约吧,一起吃饭吧。你也知道的,没男朋友的唯一坏处就是没人可以搭伙吃饭,周末总让人无聊。”
邱淑玲女士在我入职后,迅速把我引为“天涯沦落人”,无聊的时候会叫我吃饭、逛街、泡吧,她喝醉的情况下,我负责送她回家,她家里养有宠物一堆,见她烂醉归来,都会体恤地围着呕吐的她乱转,动物的眼神比人还懂得疼惜,可惜的是女强人邱淑玲需要的终归是个温暖的怀抱,而不是一堆温暖的毛皮。她吐后,会直愣愣说:其实我也想做宠物。哎,真没什么意思。家里从一枚钉子到一张双人床,从一朵胸花到一打玫瑰都是我亲自买的,可有什么好骄傲呢。
再强悍的女人终归需要感情的慰藉。工作,不过是拿来填塞一下空虚。
我没过问过邱淑玲的情感,她也一样,这也是我们可以交往下去的前提。人与人交往,很多时候,需要的不过见证自己的非孤独,而见证本身其实很孤独。
我迅速答应陪上司去吃水煮鱼。用的是陪,因为她买单。我们俩能一拍即合,除了都“剩”得孤独,还有个共同点就是无辣不欢。无论是对食物还是情感,我们都有极其辛辣的口味。边吃边肆无忌惮品评男人,这也是一大快事。
赴约前,我翻箱倒柜,刻意收拾了一番。因为邱淑玲女士极重形象,她秉承的信念就是“剩下的都是精华”,内心再不堪,公众面前绝不能作出顾影自怜的姿态,一定要抖擞精神,谈笑人生,完美诠释自爱自重自立自强的新时期女性形象。
7点,我准时赶到菜百对面的“麻辣诱惑”。不知道邱淑玲怎么会挑了这一家,我并不陌生,若干年前,我就住在附近,这家店我常来光顾。
若干年前,还有沈觉明陪我吃。他素不吃辣,却被我逼得没有办法。
--我们两个比赛吃辣椒。
--小姐我认输行吗?
--不行。
他眼泪汪汪地跟着我吃了一只又一只。
若干年前,感情虽然不瓮不火,可即可离,但是至少有个人愿意陪你发神经吃辣椒。
不知是不是周末的缘故,店里异常火暴,不少人磕着瓜子,举着免费茶在等位。
我到领位面前,正要说“找邱女士”。手机响了,正是邱淑玲,她很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临时有急事处理,要放你鸽子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就一个人在那吃吧。我给你报销。
可是--我想说可是我今天除了带嘴,没带MONEY。邱淑玲已经十万火急似地挂了。
“小姐,几位?”领位员拿个小纸片,已在问我。
“一,一位。”我想了想,似乎还有一张信用卡,大概还能再透支一点。反正报销,不吃白不吃。
领位员抬头惊诧地扫了我鲜亮的衣服一眼,又垂下,问:“介不介意等位?”
“介意。”我想今天是我生日,她又在征求我意见,我自然要表明真实意愿。
领位员为自己一时客气羞赧,为难道:“啊?对不起,已经满位了。”
我往人满为患的餐厅扫视一周,发现在我曾经坐过的靠窗的老位上,仅有一个男性的背影。手一指,便道,“那边,那个先生就一人吗?”
领位员看过去,“是的。”
“他一人占四个位子?”
“本店最小的桌就是四人位的。”
“这是严重的资源浪费。现在不是提倡建立节约型社会吗?你反映反映。”
领位员忍俊不禁,“要不,我帮您问问他介不介意拼桌?”
我遥遥地看着领位员走到那位先生面前,轻声慢语地说着什么,那先生仰着头,交涉着,领位员抿着嘴朝我乐,一个劲点头。不久,领位员到我身边,轻快地说:“那先生愿意。”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
“他说了什么,你这么开心?”我好奇。
领位员笑道:“他说美女他不介意。我跟他说保证养眼。他说要不打个赌,那个,要是他觉得您那个,就……”
她结巴没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他们赌到我头上了。
我看看我自己,平时不饰打扮的自己,今天还算光鲜:薄呢面料的黑色裹身裙,纤腰处扎上亮眼的桃色漆皮腰带,颈中绕一圈象牙白项链,脚蹬桃色高跟鞋。既不失熟女风范,又能装装80后骗骗人。
就算长得不国色天仙,他要挑剔,好歹我还有内在美。领位小姐这个赌一定会赢。“赌多少小费?”我问。
领位小姐脸红红的,“开,开玩笑的。那个先生比较好玩。”
当我优雅地款步走过去,含着标准的礼仪微笑拉开椅子,抬头,准备与对方来个惊鸿一瞥。魂已经掉了。一屁股,极其失态地蹲下去。目光像兔子遇到狼一样惊惶失措。
没错,那个信手在白开水中过滤掉辣味再往自己嘴中送的男人正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沈觉明先生。
他还有一个身份,我的前夫。
“见到我,你总是失魂落魄。”他总结陈辞。
如同三年前,他有鹤立鸡群的洒脱气质,刚愎自负的强势气场,以及处处拈花的不良习性。
“嗨……”
“别跟我打哈哈。”他从食物上抬头,盯着我,眉毛渐渐拧紧。我有什么不对吗?
“那个,你,你没怎么变,还那么招小服务员喜欢……”我结巴。
“可是你却惨不忍睹。”
“……”
“你怎么穿这一身衣服,来吃水煮鱼?太搞笑了。……居然,用粉色腰带,还粉色皮鞋,你以为你是LOLI?还黑色,紧身,晚上有什么打算?”
“不好意思。辜负你的调教,我的品位一贯差。……怎么,来了这里?”我起疑了。
“怎么,你就不能表现出哪怕一点点重逢的快乐?”
“我有一点点快乐,但没严重到要表现出来。”
他嘴唇抖了下,“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听说你跑了很多地方?”
“也不算很多。说起来,也就七八个国家。”
“把我全部忘了吧。肯定是的,忘得一干二净。”
“偶尔也会想起。”
他目光一亮,“平均一年几次?”
“没计算过。”
“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咋样?”
“对我无动于衷。”
“是你说不要再见。”
“你在这里看到我,是否心里暗藏了一抹嘲笑?”
“没有,因为是巧合,不算食言。”我微笑着。沈觉明给我斟酒,“人生难得几回巧啊,喝一点。”泡沫溢了出来,在桌布留下黄辣辣一圈。
干杯。下肚。腹内微凉。觉明带几分醉意,说:“我们每次见面都很戏剧性,你还记得初相识吗?”
我怎么不记得。我认识沈觉明很久很久了。
那大概是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杭州春游。我和小敏等五个女生结为一组,相伴赏玩春色。走走停停,不多时发现与其他人等混在一起了,那应该是一群大学生,有着我们羡慕的昂扬的青春的脸庞。
看过没有残雪的断桥,见到有密集红鲫鱼背的花港后,天作美似的下起小雨。雨轻敲在湖面上,泛起圈圈涟漪,宛若少女豆蔻心事。那群大学生还剩了零星几个与我们杂在一起,小敏深恐辜负良辰美景,忍不住与那些人搭讪:“哎,你们,是什么学校的啊。”
“Z大。”其中一个脸上长青春痘的男子热切回答她,脸上其实也有期待相识的明亮表情。“你们呢?还在上中学吧。”
“嗯,我们是W市一中的。”
“W?”那男子眼睛蓦的闪光,猛然扭头唤,“觉明!”
观鱼的人潮中便直出一男子,典型的江南人氏,肌肤白皙,脸面干净,带一脉书卷气,我莫名觉得眼熟,又暗笑自己,不会因为人家长得好就觉得熟吧?看小敏她们,也有跟我一样似曾相识的眼神。
男子用眉头略略询问了下,走近我们。
青春痘男指着我们道:“她们也是W市的,全是你老乡。”
“是吗?”男子微笑着面向我们,左脸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给他凭空带出一分可爱来,“你们住W什么地方呢?”
小敏突然红了脸,抢着一一介绍我们的区域,说到我时,觉明轻点头道:“我也是那里的。某某路某某号。”
“安安。”我脱口而出。
他错愕后立时笑道,“你,就是她老念叨的,锦年吧。……认识下吧。觉安的哥哥,觉明。”他伸手。
我扑哧笑。立时想起写《与妻书》的那个林觉民。意映卿卿。语文老师充满深情地念这份遗书兼情书,唾沫星子落在我书本上。
他反应够快,立时挑挑眉毛,“明亮的明,不是那个黄花岗烈士。”
我忍住笑与他握手,道,“你跟安安很像。”
“她多半剽窃我了。”他说。
也许是这种时段的男女都惟恐天下不桃花,旁人哗哗起哄,“合影留念,留念。”
觉明也很大方,“小朋友,来一张吧。”
之后,我们在细雨中共行一程。他跟我说些闲话,多讲安安年少的糗事。很有演讲天赋,穷形尽相,把我逗得前俯后合。我揉着腰看他,他的眼睛在雨中会红红的闪光,像小兔子一样,让我生了些莫名的恍惚。
“想什么呢?”他停下来看我。
我不能说他像兔子。只偏头看西湖,烟雨空蒙,杨柳依依。
之后收到了觉明寄来的相片。我和他的合影。我们都维持着清淡的笑。有点心照不宣。用小敏的话说,就是有点夫妻相。
我不知道她算说没说准,我们确实做了夫妻,但又迅速分开了。
有一种感情,可即可离,可分可合,算爱吗?
有句诗: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
“有情无思”这四个字似乎差可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