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辈》 另一种角度看知青(2)

他大伯家共有八个子女,你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么多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尤其是“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其中的辛苦真是不足为外人道。有一年他的发成哥要跟别人相亲了,可是对方嫌男方家里穷、人口多,房子也不是瓦房。于是大伯就领着老老小小一家人每天去搬石头、砍木头,一片瓦一块砖地硬是搭起了一所简陋的房子。

盖房欠下了一笔巨债,一家十口平常还得吃喝过活,那时候种一天地只能赚一毛钱,怎么办呢?阎连科写道:1949年10 月1 日,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宣布说,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而在新中国成立了二十多年后,一个北方乡村的农民站在他们一家人用血汗盖起来的三间瓦房门口,对着他的六男二女的孩子们说:“房子是盖起来了,债也欠下了。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的是人家的债。从明天起,我们一家人都去拉石头、卖石头,尽快把欠人家的债务还上!”

这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做人道理。父辈们就是这样,他们都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多少,却有着最简单分明的是非观。他们教育子女的方法在今天看来也很不科学,比如怀疑自己儿子偷了人家东西,就不分青红皂白先暴打一顿,打完之后看儿子还是坚决不认罪,才想到去问问清楚,到晚上确认他果然没有偷,便“叹一口气,摸摸他的头”。这样一种教育方法也许很不文明,但是阎连科却说,他现在多么盼望父亲再好好打他一顿,从前父亲每次这么打他,他都觉得非常踏实。

书中还提到他的大伯好赌,也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心地非常宽厚。当年,大伯有个孩子去部队当兵,不知道为了什么,一个月之后就上吊自杀了,而且隔了大半年部队才敢让家里知道消息。这其中肯定有问题,他去问大伯怎么追究这件事:“‘铁成弟的事,就这样了结了?’大伯望着我,沉默了长天长地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去部队告他们,我知道会有人受处分,会把有的军官撤了职。可你弟弟死了,还能告活吗?处分了那些人,把那些军官撤职了,可那些班长和军官我问了,也都是从农村参军参到那里的,也都是家里无能无耐的,才不得不参军参到新疆的地界。人人都是从农村参军奔政治前程的人,你弟已经不在了,我们就别去毁了那些人的前程了。’”

这就是他的父辈,也是阎连科决心一定要记录下他们那一代人的原因。他前几年去世的四叔,从前在城里的水泥厂打工,看起来日子过得比较鲜活,到老年回到农村才发现自己是漂浮在半空的。他在城里打工的时候,城里人不把他当城里人;他偶尔从城里带一件好衣服回来送给农村的侄子们穿,家乡人又觉得他真是城里人。

城里人把日子叫生活,乡村人把生活叫日子,看上去似乎是对同一种事物的不同说法,本质上却有着天壤之别。日子是一天又一天,天天都一样,人在单调乏味中无奈地消耗着生命;而生活给人的感觉则是丰饶富足,有色彩、有人气、有宽阔的马路、明亮的路灯……然而到了最后,一个真正懂得了怎么去过日子的人,都是怎样一些顶天立地的人啊[1]。

(主讲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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