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苦行(5)
张先生是一位宜兰市公所退休的老人,我一听要请他担任董事长,马上想到,现在幼儿园急于要立案,以便赶在青年回来前开学,由他担任董事长,他能达成这个要求吗?但是既然有人提名他,我就说:“张先生,你已被选为董事长,请你上台主持会议。”
当张先生慢慢走上讲台,此时在台下记录的程先生忽然站起来,把笔往地上一掼,愤怒退席,边走,口中还骂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当时本省的人很多,大家也听不懂他的话。这时刚才提名张先生的郭居士问我:“他说什么呀?”我说:“他说不高兴参加。”又再追问:“为什么呢?”旁边的人就告诉他:“他不高兴由张先生担任董事长,认为应该让法师担任。”郭居士说:“法师任园长就好了!”
后来他们又经过一番讨论,这位郭居士只好自认错误,对张先生说:“你下台吧,董事长还是请法师担任。”然后对着我说,“法师,请你上台。”
这一刻,从台下到台上,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是我感觉比现在的海峡两岸还要遥远,实在没有面子,也没有勇气再回到讲台上。只是想到,如果我不上去,董事会没有开成,也就不能完成幼儿园的立案,那么势必延迟开学……
想到这里,我挣扎着告诉自己,只这几步路都不能忍吗?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我走过去了,幼儿园的设立就能成功。于是我重新上台,主持会议,终于顺利成立董事会,同时也结束了这场闹剧。这件事之后,我觉得至少给自己增加了十年的修行。
第二,一九六五年的某天,我接到越南佛教会的通知,要我参加“世界佛教服务社会大会”。之后又接到“中国佛教会”的通知,要我到台北参加“会前会”。我随即买了夜间的火车票,第二天到达台北,直接就到“中国佛教会”开会。
到了会场,我找个位置坐定后,会议准时开始。理事长白圣法师看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你也想去吗?你去,我就不去。”
我一听,即刻就说:“这个团需要老法师领导,老法师要去,我可以不去。”
白圣法师马上说:“不去,那就请你退席吧!”
我愣了一下,但随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从容、温和地退出会场。
当我走出会场,“立法委员”莫淡云女士从后面追了出来,问我:“你就这样回去吗?”
我回答说:“我不回去,做什么呢?”
于是我又买了一张车票,赶回高雄,已经是黄昏用晚餐的时候了。
其实这是一个很难忍受的场面,尤其我自许是个热血青年,有革新佛教的理想,在顽固的恶势力之前,我是不会低头的。但是因为当天有不少社会贤达与会,我不希望把佛教的“家丑”外扬,所以只有忍下来。我告诉自己:为了佛教,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发生这些事情,每次事后我都感觉,自己的修行又增加了十年,甚至二十年。所以后来我说:一个人能忍受多少屈辱,就能有多少成就!我认为,假如要论苦行,要论修行,并不是禅净礼拜而已,应该在生活里实践六度万行,奉行度众的四摄法,学习四大菩萨的悲智愿行,那么我们才能在人间推行佛教,人间佛教的净土才能实现。
自此以后,我在推动人间佛教的生活中,一直警告自己,要“把人做好”,要“自觉行佛”。苦行只是自己的密行,不足以向人炫耀,应该从行为上改变自己。要让自己的行住坐卧、食衣住行、语默动静都有佛法。例如,给人欢喜、给人信心、你大我小、你有我无、学习吃亏、认错改过、明理感恩、尊重包容,乃至待人好、不计较、不比较、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等;能够让自己的身、口、意都能契合佛法,那才是修行。
常有人问我,你创建佛光山,以及全世界二百多个寺院道场,甚至西来大学、南华大学、佛光大学,以及美术馆、电视台、报纸等佛教事业,你一个人怎么能做这么多事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其实,我一生从来没有储钱的习惯,也没有拥有金钱。佛光山的信徒几乎没有人看到过我上街买东西,佛光山的信徒也没有人看我上他们家去喝茶、串门子,佛光山的信徒更没有人听到我向他们化缘。我自己一向奉行“以无为有”,从“无”里面创建一切。但是佛光山承受外面打击最严重的,大概就是说“星云大师很有钱”!实际上这句话应该是:“星云庸碌无能,没有奇异的本领。”但我自许有一个特长,是别人所不及的,那就是所有的金钱,我一概不要。
近二十年来,偶尔有信徒给我红包,我都叫侍者全部退还给他们。因为我又不买东西,私人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常住有饭给我吃,有车给我坐,我还要储钱做什么呢?尤其在饮食上,我曾有过对面食的嗜好,但现在已经减退,也是可有可无了。我从小就在丛林里苦修、苦学,过惯了节衣缩食的生活,所以现在佛光山的两菜一汤,对我而言,已经是非常美好,非常满足了。
我一生没有学过建筑,但会建房子;我没有学过书法,但会写毛笔字;我没有学过文学,但会写文章;我没有受过骈文、韵文的写作训练,但会作词写歌;我不懂外文,但时常与国际人士接触往来。因此,承蒙有些人夸赞我很聪明。
所谓聪明,是从何而来的呢?如果我真的有一点聪明的话,我想都是从“为人服务”的苦行中修来的。
当初我创建佛光山,并没有建筑师,都是我与建筑工人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在地上比画,这里要多长,那里要多宽、多高,就这样一栋一栋建了起来。但是,佛光山尽管建了很多客房,经常还是不够给来山的信徒大众挂单。有时候大活动期间,有些法师如煮云法师等人上山,我都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们,自己睡在人走不到的阳台上。我就想到,朱元璋在当沙弥的时候,有一次皇觉寺的大门已关,他只有睡在外面。他说:“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足,恐怕踏破海底天。”
人生只要欢喜、自在,到处都是净土,哪里一定要什么床铺、座位呢?所以我从开山到现在,没有坐过有抽屉的办公桌,也没有使用过房间钥匙。我不重视物质享受,也不为自己储财;有了钱,都是用来弘法,用来结缘。佛光山出版社所出版的书籍,即使是我自己的著作,也是自己付钱买来送人。
佛光山的长老执事,偶尔会说:“师父,我们到滴水坊喝茶!”说好了是他们请客,但实际上都是我付钱。虽然他们也抢着要结账,不过我都说:“师父与徒弟在一起,没有徒弟付钱的道理。”
我自认自己是一个自律很高、用心很细的人。到现在我荷包里经常几个月一文不名。也知道没有金钱的苦处,可是早已养成的习惯,就是这种性格。不过事实上,因为我没有钱,因为我不要钱,所以才能“以无为有”,才能“不要而有”。因为如果有钱,人都有贪心,就会把钱存到银行里,就要积聚,就不能创建事业;因为我不要钱,不拥有钱,钱来了,我觉得都是十方信施的。我要把钱用了,才是钱的价值。
所以,我希望大家知道,修行不在着意于某一种法门,更重要的是,要能培养出一颗笃定踏实的向道之心,以及发起“但愿众生得离苦,不为自己求安乐”的菩提心。修行不是片面的个人解脱,而是全方位的弘法与利生;生活的苦行也不是一时的功课,而是一生的修持。能够懂得“苦行”的意义,那才是“行佛”的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