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母亲又如数家珍般,将她收集的名片,一一翻出来给我看。这时,我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我的名片递给她,母亲笑眯眯地说:“哦,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亲就是这么一位幽默风趣的人。
有一年春节前夕,她为孙子李春来买了一双新鞋。谁知在回程的路上,看见一个穷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她自然而然就将鞋子送给了那个人。春来回家听说奶奶为他上街买新鞋,雀跃欢喜,但奇怪的是到处都找不到,看见孙子找得愈来愈心焦,母亲连忙说:“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来听了,觉得“禅机隐隐”,知道奶奶向来乐善好施,于是他穿着旧鞋,也过了个愉快的年。
一九四九年,我率领“僧侣救护队”来到台湾,从此与母亲音讯隔绝。当时,大陆谣传我在台湾已易服从军,位居师长高位,从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类”,母亲也因此连累受苦,每天都要靠做工换取口粮。“文化大革命”期间,公安人员将母亲抓去,严厉地威吓她:“你儿子在哪里?快说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母亲回答:“天下父母养育儿女,都希望能留在身边孝顺;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你儿子写给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么会没跟他联络呢?”
母亲并没有被公安人员咄咄逼人的话吓倒,镇静地说:“我儿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应该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费给我,我去找。”接着还“劝告”他说,“我生儿子没享福,反倒惹来了一身霉气,所以我奉劝你以后不要养儿子。”
一九九〇年,她到台湾佛光山来,有记者问她:“您觉得台湾好,还是大陆好?”对这样的问题,我当时在旁边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母亲神色自若地回答:“台湾经济繁荣,民生富裕,但是我年纪大了,比较习惯在大陆居住。”她自然而得体的应对,折服了在场所有的人。
其实母亲的机智,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表露无遗。她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因为事事留心,再加上从香火神的戏码里得知许多中国民间忠孝节义、因果报应的故事,也学会不少成语诗句,所以不但出口成章,而且还常常纠正我念错的字。直至今日,我经常告诉徒众:“我是从不识字的母亲那里,认识许多字的。”
有一个徒众问她:“奶奶,出家有什么好处呢?”
母亲信手拈来,自然地顺口诵出:
一修不受公婆气,二修不受丈夫缠,
三修没有厨房苦,四修没有家事忙,
五修怀中不抱子,六修没有闺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贵,八修不受妯娌嫌,
九修成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圆。
说完,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连我也想象不出,为何母亲能出口即刻成章?
来佛光山的信徒问她修持法门,她说:“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修持?我只知道本住一心,从善心出发,地狱、天堂随心转,当下发心,即是天堂。清净佛道、荣华富贵全在我们一念之间。”
母亲的机智幽默及富含禅机的言语,为她赢得很好的人缘。她自己也很得意,不只大家听她说话,连平时要说话给人听的儿子,也欢喜听她讲古。
母亲是一个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时,母亲还帮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读西来大学的法师们说:“你们僧团里人多,可以有意见,但要懂得融和哦,因为你们师父事业大、佛法大、发心大,你们也要跟着他,把心发得大起来。”
当时胜鬘书院的同学正好到西来寺游学参访。母亲见到她们,又换另一种语气:“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以前我常鼓励一个做法官的朋友,告诉他,公门里好修行。后来他把死刑犯改判为无期徒刑,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判五年。这些受刑的人得到恩惠,都改过向善,真是功德无量。带发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业中积德。”
有一次,我赞美她说:“您老人家好慈悲啊!”
她回答:“如果我不慈悲,你会投胎到我这里来吗?”
我回想起来,在扬州老家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每天都到运河挑水回家,将水煮开以后,亲自倒在碗里(当时没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学的师生们饮用,后来大家一致称呼她为“老奶奶”,以示尊敬。没想到“老奶奶”三个字,也可以跨越海峡两岸,甚至响遍世界。
记得有一年,我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主持佛学讲座,母亲特地从上海远渡关山到九龙看我。在前往会场前,她告诉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讲,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里等你回来。我们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带到极乐世界去。”
是的,母亲大人,孩儿谨遵教示。
每次我到美国弘法,尽管十分忙碌,但每天仍抽空到母亲那里晨昏定省,略尽孝思。每次见到她对我那种殷切盼望的神情,总是心中不忍,所以虽然身边有许多事情还未处理,我也都坐上一两小时,和她闲话家常,有时甚至谈到深夜时分。后来儿孙辈知道了,就常提醒她:“二太爷该去睡觉了。”“二太爷还没吃饭。”“二太爷等会儿要开会。”“有客人在等二太爷。”母亲十分体贴人意,每次一听到这些话,总是催促我赶快回去。
母亲往生后,我在美国寓所设置灵堂。在香烟袅袅中,往事一幕幕袭上心头。六年前,就在这间屋子里,母亲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断腿骨。当时我正搭机前往澳洲弘法,得知消息时,她已开刀完毕,正在疗养恢复当中。她知道自己骨折后,第一句话就叮咛西来寺的住众:“不可以通知你们的师父,他在外面弘法,不要让他挂念我。”
母亲有她自己的人生观:“人要存好心,给人欺负不要紧。你看,我经过北伐,经过抗战,经过‘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难,多少的艰辛,我还不是照样活到九十几岁?”
母亲来到台湾佛光山那一年,万国道德会正在编写《贤母传》,想采访母亲。我征询她老人家的意见,问她要不要让人家写。母亲连忙摇头说:“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后不胜怜惜地对我说,“你这样‘大’,不苦吗?”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切,言犹在耳,而母亲已经离开了。
六月十六日,承佛光山徒众的孝心,为母亲举办了怀恩法会。事先我一再告诉徒众不可惊扰信徒,没想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拥入如来殿大会堂悼念母亲的宾客络绎不绝,竟达五千余人。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母亲初来佛光山时,曾经向大家说:“佛光山就是西方极乐世界。人人心中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我要我儿子好好接引大家,让大家都能成佛。”
如今,母亲世缘已了,应该会回到另一个地方,整装待发,就像移民出国一样。以她这样一位“有人相”,充满人间佛教性格的人,必定不舍众生,相信不久以后,她必定乘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