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母亲,大家的老奶奶(2)

除了安贫、知足、惜缘、惜福、能舍,信仰就是母亲一生最深厚的财富。而端庄的威仪、当仁不让的勇敢,则可说是她与生俱来的两种特性吧!

可能是受到外婆的身教的影响,母亲一生都注重威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她从不晃动身体,坐下来绝不跷腿,而且一生从不倚靠椅背,即使坐在床上,也不倚靠枕头、棉被。

近年来,我有能力孝养她,就为她备置一套沙发靠椅,希望她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是多年来从未见她使用过。

不管何时见到母亲,她总是衣着整齐。对于衣服,无论如何破旧、缝补过,她都不计较,但是一定要穿着整洁。这些年,慈庄、慧华等人很热心地为她添置了许多新衣,但是她从不轻易更换,母亲念旧与惜物之情,可见一斑。后来我又发现,母亲不重视外形,只重视心意。有一次,我陪伴着她走到西来寺,我说:“母亲,我们今天改走后门,上去比较近。”母亲回答:“上等人,主人迎上门;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无人。前门后门不要紧,只要到了西来寺可以看到人。”

在西来寺的佛殿,我说:“我来点香给您拜佛。”母亲回答:“不要紧,佛祖哪里要我们的香?哪里要我们的花?佛祖只要我们凡夫的一点心。”

和母亲在一起,通常都是她在演说佛法,我在旁洗耳恭听。有一次我讲《金刚经》,不知道母亲就坐在后面听,等我下来了,她批评我讲得太高深了,怎么可以告诉大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呢?“无我相”倒也罢了,如果“无人相”,心中眼中都没有他人,还修什么行呢?

我听了母亲这一席话,哑口无言,同时也领悟到母亲坚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间佛教的批注。

母亲无论说话、走路,向来是安详有序。即使天大的事情发生,她都不乱方寸。许多在佛教学院受了多年教育,后来又出家受戒的徒众,都万分敬佩母亲这种与生俱来的威仪、风范。

母亲一生历经许多战争、多次的悲欢离合,几度面临国破家亡,我们兄姐弟四人,没有人看到过母亲掉眼泪。

七七事变,日军在卢沟桥发动战争。这一年冬天,战事蔓延到南京,母亲站在扬州的一条公路上,看着自己的家遭到日军恣意的焚烧,当时还年幼的我,紧紧跟随在她身边,亲眼见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在抗日战争期间,国军部队极力搜寻壮丁,几乎每天都要应付好几次这种事情。当时二舅刘贵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来了一批抓壮丁的人,二舅立即到厨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条腿露在外面,还是被拖出来带走了。过了一两天,母亲找到了当地的警察局局长,提出申诉:“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儿寡母,生活无人负担,只有统统到你家生活。”那位警察局局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很快释放了二舅。旁人见了这一幕,以为母亲是有办法、有后台的贵夫人,朝她面前一跪,请求搭救亲人,后来竟也让她救了出来。

这类事情很多,母亲也以此自豪,但有一次却发生人命关天的无妄之灾。一位母亲尊为义父的邻居,竟然在家里被水桶的绳子一绊,跌了一跤,死了。这家姓解的邻居家贫,无力负担丧葬费,有人建议母亲设法代买一副棺木料理后事。母亲当下点头同意,并即刻搭船上街去备办所需。

谁知解家的儿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将尸体抬到我家里来,说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杂,一下子闲言四起,群情哗然,议论纷纷。当时正是盛夏季节,家家户户的农田都缺水,经常发生抢水事件。被水桶绳绊死的人,被说成是因抢水被人打死,许多人也就顺理成章地相信了。

扬州派了很多人来验尸,母亲在回程的船上听说这件事,立即将棺木、寿衣退回,准备面对这场官司(由于这起事端,后来尸体直至腐烂、滴血,仍无人闻问)。当晚家里来了好多人,要把父亲抓走。当时年幼的我,被这扰攘的声音惊吓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来。父亲被逮捕送到扬州。两天后,父亲经过初审回来了。随后案子被送往苏州高等法院审判,父母亲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苏州,而原告解仁保不知何故没有到庭。可能因为苏州是个大城,而邻居解家诬告我们,原来只希望图个小利,没想到现在却要备办经费,万一输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所以他缺席了。

法官问母亲:“原告为何没来?”

母亲答:“不知道。”

法官再问:“人是你们打死的吗?”

母亲答:“不是。”

由于母亲神态自若,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当下被宣判无罪。

后来母亲一生都很自豪于“很会打官司”。

我出家以后,在佛学院读书,母亲还热心地托我为解仁保找工作,一点都不以当年解家的诬告为忤。母亲实在是位宽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战争期间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亲走路时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个阿兵哥,阿兵哥还活着,母亲宽慰他:“你不要动,让我来帮助你。”说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块门板,并且请邻居将这位阿兵哥带到后方。过了一段时间,我还亲见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带了一把手枪,到我家来感谢母亲的救命之恩。

在这样的枪林弹雨中讨生活,我们这些不知人间悲苦的战争儿童,无聊时,常在一场战役过后,跑到战场去,以点数死人为乐。母亲虽然三令五申警告我们兄弟不准去,我们还是有一两次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亲听说有两个小孩在点数死人时被临时引爆的炮弹炸死了,她立即匆匆忙忙出来寻找,见到我们安好无恙,才放下心来。这是我记忆中,母亲最着急紧张的一次。 

前几年,我在南京雨花台,李先念先生公子的居所附近买下一个精舍,环境十分清幽,我请母亲安住于此。许多信徒从台湾赶来探望母亲,比如,台湾省生命线的创办人曹仲植居士、为善长乐的电视制作人周志敏居士、“立法委员”潘维刚小姐、“小王爷”陈丽丽小姐、企业家刘昭明居士、作家符芝瑛小姐等。母亲好客,总是欢喜热情地招呼大家。一本数十年的传统,家中若有六个人,必定预备八个人的饭菜,免得客人远来,临时张罗,让人家久等。每天一早,家里必定预备一大壶茶,以备客人一到,立刻可以奉上。有一次我回家探亲,家里来了子子孙孙好几十个人,一齐围绕着她。母亲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她说:“万朵桃花一个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重视家庭伦理的人。

一九八九年,母亲第一次在西来寺过年,我陪伴在她身边。说起当年她嫁给父亲,只凭着外婆的一句话——因为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实人。父亲曾经营过香烛铺、成衣店,但都经营不善,家里的田产也都赔了进去。唯有经营素菜馆时,一流厨艺受到远亲近邻的赞美。在中日战争南京大屠杀时,父亲失踪。当时未满四十岁的母亲,带着十二岁的我到城里寻找父亲。路过栖霞山时,无意之中,因为一句话,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缘。我曾问过母亲,当时怎么答应我出家呢?母亲说:“我看你是一个有前途的孩子,母亲没有力量培养你,你能在佛教中读书上进,有什么不好呢?”真感谢母亲开明的观念。

母亲受人点滴之恩,都是涌泉以报。当年唐山大地震,她唯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扬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难,暂住数月。我和她相逢这十八年来,她不断地要我给表兄家送去收音机、电视机、电冰箱等各种物品,以答谢当年表兄的收容之恩。由于母亲重视怀恩报德,后来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场、佛光山台南讲堂等处都设立了“滴水坊”,就是取源于母亲“滴水之恩、涌泉以报”的精神。

常有人赞叹与我说话如沐春风,心开意解,但是在母亲跟前,我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要母亲开口,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倾听,往往从三皇五帝定乾坤开始,一直到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乃至邓小平、江泽民等,她都能津津乐道,侃侃而谈。

有一次,我到大陆去探望她老人家,一阵寒暄过后,我打开皮箱,将送给母亲的衣物奉上。母亲看了说:“你买衣服给我,我也要给你一些东西。”说完,从枕边拿出十几双袜子放在我手中。我对母亲说:“我一双袜子要穿一两年,您买了这么多袜子给我做什么?”母亲回答:“儿子啊,你可以活到两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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