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想法很快被油然而生的一股愧疚感淹没了。我闭上双眼,想进入一种神情恍惚的状态,让自己能保持冷静。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想起了以前跟爸爸提出的问题:为什么要帮助一个伤害过你的人?
“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对吧,格蕾丝?”
“我知道,是‘神的帮助、引导和怜悯’。”爸爸曾经告诉过我这个含义。
“离开了‘格蕾丝’,没有人可以安然度过一生。我们都需要帮助,”他说,“那些 ‘做出伤害别人行径的人’之间也有差别:有些是本质邪恶,有些是受环境所迫。有些感到很绝望,因为不知道怎么召唤属于他们的‘格蕾丝’。”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分辨出谁是本质邪恶,谁又是需要帮助的呢?”
“上帝是决定我们灵魂本质的最终裁判,我们要做的就是原谅他人。”
爸爸就这样结束了谈话。坦诚地说,听完他的回答之后,我比先前更困惑了。万一这个伤害你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原谅呢?万一他们做过的事情实在太令人发指了呢?
刺啦--刺啦--
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现在车两边都有人了?我不禁握紧了抓着球棍的手。“皮特?”没人回应。
嘎嘎,是有东西在迅速移动发出的声音……
门把手?!我感觉脊椎和胳膊像是触电了一样,瞬间僵直了,心脏在胸腔内“扑通扑通”狂跳,肺也因为呼吸急促而一阵一阵地疼。我朝窗户外面看了看,该死,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嘎嘎,依然是有东西在迅速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汽车在晃动!我尖叫起来。而那尖厉的、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在车外回响着。车窗玻璃发出呼呼的声音,它们晃动着似乎就快要被震得粉碎一样。我猛然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尖叫的声音更大了。那个奇怪的“嘎嘎”声消失了。车窗外的沥青路上又传来丁零咣啷声。我感觉耳膜快要被急速升压的脉搏冲破了,又像是慌忙逃窜的脚步声。
突然一切都安静了。
紧张感在身体里灼烧起来。我换了个姿势,那个“嘎嘎”声再次传来,这次只不过是我颤抖的双腿碰到了引擎上悬挂着的钥匙。我不禁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我静静地等待着,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握着曲棍球棍的手也松了一些。
咚咚咚,咚咚咚……
我立刻睁开眼睛,胳膊下意识地向上一抬,该死,我竟然用手里的球棍打自己的头!
阴影中,有张脸贴在被雾气熏得模模糊糊的玻璃上看着我。
“打开发动机盖,”一个模糊的声音对我说。我确定那不是皮特的声音。
“滚开!”我大喊着,但愿我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好惹。
“按我说的做,”那个声音继续说,“会好的,格蕾丝,我保证。”
我不禁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天哪,我这才听出来那个声音……我认得这张脸……丹尼尔……在失去自控能力之前,我赶忙说:“好的。”然后打开了汽车前盖。
他绕了一圈走到车前面,脚步在霜冻的人行道上刺啦作响。我打开车门看到一根铁撬棍躺在脚下。我从上面迈过去,跟着丹尼尔走到车前面,脊椎像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脑袋和肩膀埋在了车盖下,但我还是能看到他穿着昨天那件破烂的牛仔裤和T恤。这家伙是不是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啊?
“你在干什么?”我问。
“你觉得我像是在干什么呢?”丹尼尔拧掉引擎上的一个螺帽,然后拉起旁边那个油乎乎的金属杆。
“你跟那个叫布拉德肖的家伙约会了?”他重新将螺帽拧上,一边说。
这家伙面无表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让我怀疑刚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情节是不是在噩梦中发生的。难道我等皮特的时候睡着了吗?可是那个铁撬棍为什么在这里呢?之前明明没有的……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你难道在跟踪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可是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向前走一步靠近他,“你是不是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是这家伙制止了刚才将要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
“或许吧。”我说。
我也低头钻了进去,这样可以将他看得更清楚些:“该你回答我了。”
丹尼尔在裤子上蹭了蹭他那油乎乎的双手:“就一些小孩子在周围跑着玩呢。”
“玩铁撬棍?”
“是啊,最近流行玩这个。”丹尼尔说。
“你就打算用这么劣质的回答打发我吗?”
丹尼尔耸了耸肩膀:“你爱怎么想都行,不过那的确是我看到的一切。”丹尼尔继续拨弄着引擎里别的东西,“该你回答问题了,”他说,“你跟布拉德肖约会?”
“或许吧。”
“你可真选了一个‘白马王子’啊!”他挖苦着。
“皮特人不错。”
丹尼尔哼了一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离那根‘刺’远远的。”
“闭嘴!”我愤怒地抓起他的手,那只手凉得像冰一样,“你凭什么这么评价我的朋友?你还有什么脸回来?你好意思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别让我再看到你!”我将他从爸爸的车子旁边推搡开。
“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别再让我看见你!”
丹尼尔轻轻笑了:“你还是原来的那个格蕾丝,”他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蛮横,总是喜欢对别人发号施令。‘告诉我’、‘从我面前消失’、‘还给我’、‘闭嘴’……你是不是跟你爸爸说话也用这种语气?”他把胳膊从我的手里挣脱开,钻进前盖下继续摆弄引擎,“让我先把它发动了再说,我保证你再也不用看到我这张恶心的脸了。”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忙东忙西,丹尼尔总是有办法让我瞬间无话可说。我搓着手心、上下跳动着,想让自己暖和些。大部分明尼苏达州的人都有着耐冻的体质,但再耐冻,也不至于只穿一件短袖站在外面吧?我踢了两下地上的小石头,拾回勇气:“告诉我……我是说……你怎么回来了?你消失了那么久,现在怎么又想回来了?”
丹尼尔抬头看着我,他那黑色的眼睛在我脸上打量着。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此刻看上去却多少有些异样。或许是因为橘色的路灯照进了瞳孔,又或许他盯着人看并且不眨眼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德行,他的眼睛看上去充满了……渴望……
他低下头看着地:“你不会明白的。”
我把手叉在胸前:“我不会明白?”
丹尼尔回头继续修引擎,犹豫了一会儿,再次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去过MOMA吗?”他问。
“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没有,我从来没去过纽约。”
“我回来之前在那儿待过一段时间。那个博物馆展出的都是移动电话、iPod,还有真空吸尘器……那里陈列的都是日常生活用品,但又是艺术品。”他的声音听上去柔和了一些,没有先前那么刺耳了,“那种线条的曲度、板块的拼接……它们是实用的艺术,是可以拿在手里的艺术,这些艺术品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怎么了?”
“就是说,”他走了两步靠过来,“有人设计了它们,为我们的生活设计了它们。”
现在他离我更近了,就快要脸贴脸了,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就想成为那样的人。”他说。
他声音里洋溢的激情让我不禁心跳加速,但他眼睛里的那份渴望,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丹尼尔弯腰继续摆弄那个引擎,他将一个东西拉开:“但是我想我没戏了。”他前倾着身子,胸前的那个黑石吊坠在脖子上晃动起来。
“为什么?”
“你知道特伦顿艺术学院吗?”
我点点头。特伦顿艺术学院!所有在大学先修艺术班上课的同学都希望能被特伦顿艺术学院录取,不过每年只有一个人能实现梦想。
“全国最好的工业设计系。我把一些画作和设计图拿过去了,有个弗兰彻夫人全看了一遍。她说我很有希望,”说到这里,丹尼尔的声音有些躲闪,似乎说这些话让他觉得很难堪,似乎是不愿回首的往事,“但是,她说我还需要继续努力。如果我能拿到学位证书,从一个比较有名的艺术培训学校毕业,她会给机会让我在那里读书。”
“那太好了,不是吗?”我向前挪了挪靠近他。这家伙真的很有本事,总是能让我轻易就忘记对他发的那些火。
“问题是,圣三一学校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选择之一,从这里毕业被特伦顿艺术学院看做是必备前提。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他看着我,好像还有什么想说没说似的,应该是隐匿了一些细节。他抚了一下胸前摇晃的黑石吊坠,让它停下来。那是一颗光滑的小黑石头,是扁平的椭圆形。“谁知道我第一天就被巴洛先生踢出去了。”
“什么?”我知道巴洛先生对丹尼尔很生气,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真的不让他去上课了,“太不公平了。”
丹尼尔脸上浮现一贯的嘲讽的笑容:“这算是我最喜欢你的优点之一,格蕾丝。你似乎总是站在一个俯瞰全局的角度,觉得生活中所有事情都应该是公平的。”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感觉自己一点底气也没有,“不公平……”
丹尼尔大笑着挠挠耳朵:“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麦克阿瑟家的农场看狗狗吗?有一条狗只有三条腿,里克·麦克阿瑟说他们准备结束它的生命,因为没人想要它。你当时脱口而出‘那不公平’,然后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将它带回了家。”
“黛西,”我平静下来,“我喜欢那条狗。”
“我知道。她也很喜欢你,每次你一离开屋子,她叫得脑袋都快掉了。”
“是啊。一个邻居为此叫了很多次治安官,我父母说如果黛西继续那么叫下去,我就必须把她送人,可我知道除了我没人会养她,所以每次一出去,我就把她锁在我的卧室里。”我吸了吸鼻子,冷得我鼻涕都快要流出来了,“结果有一天她从卧室里跑了出去……被人用利器杀死了,那东西正好割裂了她的喉咙……”
一想到那一幕,我不禁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在微微发疼。“之后的一个月中,我都在不停地做噩梦。”
“是我爸爸干的。”丹尼尔不动声色地说。
“什么?”
“治安官也是我爸爸叫的。”丹尼尔扭头在肩膀上蹭了蹭鼻子,“他那天中午醒来心情不太好,然后……”丹尼尔说着将手伸到引擎的底部,轻轻晃动着一个东西让它归位:“好了,发动车吧。”
我回到车里坐在驾驶位置上。上帝保佑!我在心底做了个小小的祷告,然后扭动了引擎上的钥匙。发动机突突突地晃动了几下,然后懈怠地喘了口气不动了。我试着再次扭动钥匙。发动了!我一边高兴地拍手,一边感谢上帝。
丹尼尔将汽车前盖放下:“你应该离开这儿。”他在袖子上擦了擦手,衣服上留下了一些黑色的油乎乎的痕迹,“祝你生活愉快!”他踢了一下脚边的车轮,然后转身走开了。
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路灯的光晕之外,我慌忙从车里冲了出去:“又来这套吗?”我大喊着,“你是不是准备再次从人间蒸发掉啊?”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我是说,你不准备回学校了吗?”
他耸耸肩膀,背对着我:“回去有什么意义吗?又不能去上艺术课了……”他朝前又迈了一步。
“丹尼尔!”绝望的感觉像一个陶瓷窑在我体内灼烧起来。我应该感谢他帮我修好了车,他一定是专程跑来帮我修车的;我至少应该说声“再见”……可我就是说不出口。
他转身看着我,唯一的路灯已经照不到他了。
“我载你一程吧?我可以载你到救济所,这样你就可以去拿些换洗的衣服,说不定还能吃些东西。”
“我不是流浪汉,”丹尼尔说,“而且我也不会跟那帮人在一起晃荡的。”他竖起拇指指着街对面那座矮胖的建筑说。
“哦。”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真的认为他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也有可能只是凑巧,他正在这条街上晃悠,碰巧遇到了我和皮特。“等一下。”我走到车旁边,打开了后座上的一个箱子,在里面翻腾着找到了一件红黑色的外套,我走过去递给丹尼尔。
他拿在手里迟疑了一会儿,指着正面那个刺绣的诺斯非斯(North Face)标志:“我不能要。”说着想把衣服还给我。
我推开了:“这不是施舍,毕竟你以前是我哥哥。”
他犹豫着:“这件衣服太好了。”
“我本来想再给你拿一件,可车里剩下的都是女装了。都是裘德放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去救济所,我们还可以找到些别的。”
“不了。”
突然,空荡荡的街上传来了汽车的声音,紧接着有两个车头灯出现在拐角处。
“这件就够了。”他点点头消失在黑暗中。
我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有辆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格蕾丝?”皮特跑到我跟前,“你还好吧?你怎么没乖乖地在车里待着?”
从他的肩膀上望过去,我看到黑暗中停着一辆白色的卡车。座舱灯刚好照在裘德的脸上,他就坐在驾驶位上,表情茫然而冷漠,看上去像一座石雕。
“我把车子发动了。”我只能撒谎了。
“太棒了,可是看看你,都快冻坏了吧!”皮特说着伸出胳膊将我搂进了怀里。他身上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和以前一样,只是此时此刻,这个气息并没有让我产生想靠近他的冲动。
“我们能取消保龄球计划吗?”我按了按汽车前盖说,“时间有点晚,而且我突然不太想去了。我们再约时间吧。”
“没问题,但你可是答应我了。”他用胳膊围住我的肩膀,搂着我一起走到那辆白色的卡车旁,“这里比较暖和,会舒服些。你坐裘德的车吧,我来开花冠。等把货物卸载了之后,我会载你回家。回家的路上说不定还能喝杯咖啡什么的。”
“不错。”嘴上虽这么说,其实一想到腻味的咖啡,我就感觉不舒服。当我爬进车里,看到裘德脸上那化石一般的表情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他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的。”裘德低声抱怨着。
“我知道。”我将手放在加热器上取暖,“他觉得那样我会比较安全。”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裘德发动了卡车,一路上他再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