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

“感觉”,是人类认识外界的第一个方法,婴儿在开口说话之前,就可以分辨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凭的就是感觉。比如说,当妈妈很温柔地抱起他(她),他(她)会知道妈妈是爱他(她)的,而当妈妈很粗鲁地抱起他(她),他(她)会觉得害怕、委屈。

“你叫思妤吗?很高兴认识你。”

我微笑地看着她,但是那个坐在桌子对面的孩子丝毫没有反应。从进了这间谈话室起,她就一直盯着墙,也许是因为害怕撞到我的眼神吧!虽然我们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子,但是似乎很难交流。

我一边回想她的基本资料,一边仔细观察这个孩子的外貌。

最先映入我眼睛的,是她那身绿底红条纹的运动服,这种运动服不大适合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孩子,也显出她身上的赘肉,总之,这身衣服实在不适合穿着外出。

还有她的头发,随意地分向两边,可以看出她妈妈没在她身上花什么心思,至少在穿着上是这样子的。

然后,自然地,我又联想到这个孩子的妈妈。她和女儿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人,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同于普通的妈妈,丝毫看不出来是个结婚十余年的女人。

从没有一丝赘肉的完美身材和很难猜出年龄的脸上,可以推断出她是个很善于管理自己的女人。很合适地显出腿部曲线的裤子,上身干净利落的夹克,与衣服很搭配的各种首饰,还有精心做成的发型,比起其他的主妇们,这个女人更吸引众人的目光。

一般来说,这类女人大多是“完美主义者”,不仅要把自己打理得很彻底,还要去规范周围的人,尤其是她的家人,丈夫、孩子们会被打扮得像杂志上的模特儿一样,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别人的目光。单看那个身穿正装、头上抹了摩丝、如公子哥儿般的思妤的弟弟,大家也会想到思妤的妈妈属于上述这类女人,但为什么她对思妤似乎不大关心呢?

我又想起思妤的心理调查结果--

智商114,这是高于同年龄层平均水准的;语言表达能力欠缺,特别是对外界社会的适应能力明显欠缺,随之而来的是解决问题能力的欠缺;不懂得恰当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想法,也没有主见;而且从对外部刺激反应很慢这一点看来,思妤也很像是一个低能儿。

但是,这个孩子又分明具有很优秀的内在潜质,或许是由于周围环境的影响,或是没有得到充分的关心和爱护,她的内心似乎充满了愤怒,而这种蜷缩在身体里面的感情,很有可能突然间爆发。

总之,这是一个有着优秀潜力的孩子,而她的潜力却又因为一些不可避免的事情被抑制,无处发挥。

到底在这对母女之间发生过什么呢?

她的家庭又曾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宝渊,你可以叫我老师,也可以叫我李宝渊老师,如果想叫我别的也可以。”

我开始介绍起了自己,试图缓和一下屋内尴尬的气氛。为了不给思妤压力,我尽可能让语调平和轻柔。

“以后我们一周见一次面,在这间屋子里。今天是星期三,现在是下午三点,以后我们每周三的下午三点见面,可以吧?”我说。

“……”

“思妤,我把这个房间取名叫‘特别小屋’,因为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想玩就玩,想聊天就聊天。一开始要自己作选择,可能会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你慢慢就会习惯的,就好像新鞋第一次穿会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多穿几次,不就合脚了吗?这和穿鞋的道理是一样的。

“还有,我也会偶尔提一些建议,但是如果你不喜欢或者没有准备好,可以跟我说,因为在这个小屋里,你的意见最重要。我们要一起在这里度过四十五分钟,中间如果有需要可以去一趟洗手间。关于我和这个房间的介绍应该就这么多了,如果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我哦!”我说。

“……”

思妤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像这种有些封闭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很难让他们开口讲话。

“有想说的话也可以说给我听哦!”我说。

“……”

这个紧闭着嘴的孩子目光有些闪烁,在一个陌生的、不停在跟她讲话的人面前,她显得无所适从。应该怎样做、说什么样的话,似乎难倒了她,还没过几分钟,她的眼睛就不时地往大门的方向瞟。

虽然感觉到她很不自在,但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用目光去温暖这个胆怯的小女孩。既然已经告诉她,她是这个“特别小屋”的主人,那么就要尽量尊重她的想法。

时间在沉默中慢慢溜走,她起初不断游移在地板和门口间的眼神慢慢地稳定了下来,开始转向了房间里那摆满玩具的架子。

“对了!这儿有很多东西,我们思妤第一次来,我要主动介绍一下才对嘛!这边有各种各样的娃娃,有大人、小孩、老奶奶、老爷爷、军人、护士……还有宝宝呢!再看看这边有什么呢?飞机、汽车、船,还有房子和大树……”我说。

思妤的眼神随着我手指的方向开始移动,但是,每当我抬起头来面对她的时候,她马上又盯着地面不动了。

最后轮到介绍房间中央放着的一个大箱子。

“噢,对了,我们也可以把这个房间叫做‘玩沙小屋’。”我说。

以往我这么对其他的孩子说,他们肯定会很惊讶地看着我,接着问:“一点沙子都没有的房间,怎么能叫‘玩沙小屋’呢?”

因为房间里铺了地板,孩子们都明白,地板上不能玩沙子是最基本的常识,但是我把沙子装在了大箱子里,孩子们就能围着大箱子玩了。

可是眼前的思妤,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有。

我边打开箱子的盖子,边招手示意远远站着的思妤过来。她好像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开始慢慢地朝这边移过来,我连忙把箱子里面的沙子捧给她看。

“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吗?”我问。

思妤磨磨蹭蹭地把手伸了过来,我也慢慢握住她的小手,在她的手心放了一把沙子,轻轻地、有节奏地揉搓着。

“感觉怎么样?”我又问。

思妤犹豫了一下,抖掉沙子,手在裤子上来回磨蹭着,慢慢地开了口:“不知道……”

“以前玩过沙子吗?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呢?”我问。

“想……想不起来了。”

这个孩子好像一只胆怯的乌龟,一只非常胆小的乌龟,对外界充满了警觉,别人一不小心碰了她的身体,她就赶忙把头缩进壳里去,把感情、思想,就连最基本的感官触觉,都牢牢地藏在厚重的壳里。

“感觉”,是人类认识外界的第一个方法,婴儿在开口说话之前,就可以分辨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凭的就是感觉。比如说,当妈妈很温柔地抱起他(她),他(她)会知道妈妈是爱他(她)的,而当妈妈很粗鲁地抱起他(她),他(她)会觉得害怕、委屈。

所以小时候,在父母无尽呵护下长大的孩子,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感觉到的,都是美好的事物,长大后也会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恩,生活得很积极;相反的,如果一个孩子从小生活在充满了冷落、粗暴的环境里,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就会对外部世界表现得过于敏感或过于迟钝。

以前我接触过很多这样的孩子,有的过于敏感,哪怕与其他事物有一些细微接触,也会吓得浑身发抖;而有的太过迟钝,就算头撞在比较尖利的东西上,也不会喊疼,依旧像根木头一样戳在原地。

虽然这些孩子外表看来笨拙、反应迟缓,似乎灵魂已经出窍,但他们还是懂得要让自己尽量避免伤害,时时刻刻都把身子蜷缩在厚重的壳里。毫无疑问,思妤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这样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幸福。父母要用温暖、柔软的怀抱去安慰他们,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存在的重要性,一旦他们觉得原来自己是被需要、被爱护的,可能就会摆脱原来的心理阴影,也会卸下那笨重的武装。

当然,要做到这点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我再次试着抓起思妤抖掉沙子的小手,但这只手却丝毫没有孩子的柔软,由于过度紧张,它甚至变得又僵又硬。

这样状态下的手,怎么会有任何感觉呢?

我轻轻扳开思妤紧攥的拳头,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尽可能帮她把沾在手上的沙子弄干净。

我觉得自己可以用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爱抚,打开她的心扉,让她卸下防御。

“咦?这里有颗好漂亮的痣呢!”我说。

思妤的掌心里有颗很显眼的小黑痣,我露出很喜欢的样子去摸这颗痣,思妤却很尴尬地把手抽了回去,脸上的表情很害羞,可以看出并不是讨厌。

她缩着脖子站在那儿,我顺着她的眼神向下望去,看到了一双穿着粉红袜子的小脚。

“哟!我们思妤穿了粉红色的袜子呢!小脚丫好漂亮啊!”我又说。

由于羞怯,思妤又把脸转向别处,但我发现,她的嘴角显出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这可是她进房间之后,我看到的第一个微笑呢!

我连忙又微笑着对她说:“这个房间的说明差不多都结束了,我们思妤有没有什么觉得好奇,想提问的啊?”

思妤依旧没有开口,她僵直地站在那里,只有眼睛一眨一眨的。

“看来决定玩什么游戏似乎很难啊!没关系,思妤想玩什么就可以玩什么,全部都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待在一个地方,因为这四十五分钟里,思妤就是这个小屋的主人,主人是可以决定任何事情的,对吗?”我说。

这个孩子的眼神开始变得恍惚,不知该停留在何处,两只手也在不断地揉搓着,可以看出,在她懂事以来的几年里,自己并没有作过什么决定。

不知等了多久,一直犹豫的思妤悄悄地走到装满沙子的大箱子前,把一只手缓缓伸了进去……

虽然我心里很惊讶,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思妤在沙子里钻了一个洞呢!”

只见思妤慢慢缩回手去,抖了两下沙子,又慢慢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圈,紧接着擦掉。

“我们思妤在沙子上画圆呢!”我又说。

她瞟了我一眼,发现我正在看她,又赶忙把脸转到别处去,若无其事地用手掌抓了一把沙子,想要给谁看却又不好意思,晃了一下又抖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地瞟了几眼墙上的布谷鸟挂钟,脚跟边往门口挪,边偷偷观察我的眼神。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这孩子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沙子,偶尔疲倦地打个哈欠。

对于思妤的每一个小动作,我都要用话语来回应,在我看来,这是对她表示积极关注的最恰当的办法。

但是我没有问思妤为什么会在沙子上画一个小小的圆;而她不断看手表是不是因为讨厌待在这个房间里,我也没有问,因为我曾经承诺过,她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孩子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地站着,也不该责备她,不要强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更不能对她的情况妄下断言。

第一次相处的四十五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我看着思妤的眼睛说:“这么快时间就到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我们下周三见。”

“再见……”

思妤并没有表现出烦躁的情绪,只是轻轻地跟我道别,尾随一直在接待室里等着的妈妈出了门。

后面跟着的是思妤上一年级的弟弟,他很烦人地不断揪着姐姐的辫子,但思妤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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