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是的。美德是时间造就的吗?秩序因而是关于演化的事吗?绝对的秩序、绝对的善也因此是件慢慢形成、慢慢培养的事,全都涉及时间?我们那天说过,思想是记忆、知识和经验的反应,就是发生在过去、储藏在脑子里的东西。过去是在脑细胞本身当中。那么,美德存在于过去,因而是可以培养、可以促进的?还是美德、秩序只在当下?当下跟过去无关。
诺德:你是说,善就是秩序,而秩序不是思想的产物。但秩序,如果确实存在的话,一定存在于行为中,行为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以及关系中的。人们总是认为,关系及现实世界中的恰当行为一定是有所计划的,秩序总是计划的结果。人们经常有那种想法,当他们听了你的演讲,听到觉察,即你讲到的其中没有思想活动的状态,他们觉得那是一种无形的能量,它可以没有活动,可以跟人和种种事情、行为都无关。他们认为那因此就没有真正的价值,而不是你可能认为的具有现世的、历史性的意义。
克:是的,先生。
诺德:你说,善就是秩序,秩序不是计划出来的。
克:我们谈到秩序的时候,指的不就是行为中的秩序、关系中的秩序吗,不是抽象的秩序、天堂里的善,而是当下的关系及行为中的秩序和善。谈到计划,显然某个层面上一定要有计划。
诺德:比如建筑。
克:建筑、修建铁路、登陆月球等等,那都必须有设计、计划,必须非常协调、非常理智地运作。我们当然不会把这两者混淆:一起执行某些方案,打造一个布局良好的城市、一个团体——那一切都需要计划、秩序与合作。我们在谈的却是某些截然不同的东西。我们问的是人类的行为中是否存在绝对的秩序,如果人的内心有绝对的善,比如秩序,那么世界就会有绝对的善。我们说了,秩序不是计划出来的,它永远无法被计划。如果计划秩序,头脑就是在追求安全,因为脑子需要安全;追求安全,头脑就会压制、破坏、歪曲真相并试图遵从、模仿。而这模仿和遵从就是混乱,所有的伤害就从那里开始,包括神经官能症以及头脑和心灵的种种扭曲。计划意味着知识。
诺德:意味着思考。
克:知识、思考以及把思想组织成观点。那么我们问:美德来自计划吗?显然不是。一旦你的生活按照某个模式亦步亦趋,你就不是在生活,而只是在遵从某个标准,因此那遵从就导致了内心的矛盾。“实然”和“应然”滋生了矛盾,因而产生了冲突,而那冲突正是混乱的根源。所以,秩序、美德、善就在当下这一刻。因此它摆脱了过去。那自由常常是相对的。
诺德:怎么说?
克:我们可能被我们所处的文化所制约,被环境等等所制约。我们要么从所有制约中完全解脱出来并因而处于绝对的自由,要么只是解除了部分制约。
诺德:是的,摆脱了某一类制约……
克:……又陷入另一类制约。
诺德:或者就只是抛弃了像基督教教义及其戒律这样一类制约。
克:所以,那种缓慢的抛弃可能显得有序,但其实不是。因为逐层剥去制约可能暂时给你一种自由的表象,但并不是绝对的自由。
诺德:你是说,自由不是摆脱个别制约造就的?
克:没错。
诺德:你说过,自由在最初而不在最后。那就是你所指的意思吗?
克:是的,正是。自由在当下,不在未来。所以,自由、秩序或者善,就在当下,表现在行为中。
诺德:是的,否则毫无意义。
克:否则根本没有意义。关系中的行为,不仅指跟某个亲近的人的,也指跟每个人的关系中的行为。
诺德:如果没有过去这些促使大多数人行动的因素,什么将促使我们行动呢?那种自由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无形无相的东西,它是那么不可捉摸,就如一片灰暗的天空。在那种自由中有什么能让我们在人类世界行事有序呢?
克:先生,你看。我们在上次谈话中说过,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我们说,世界的意识就是我的意识,我的意识就是世界的意识。如果你说了类似的话,那要么是随口说说的事,且因此毫无意义;要么就是真正的、鲜活的、至关重要的事。如果你领悟到那是至关重要的,在那种领悟中就会产生慈悲——真正的慈悲,不是对一两个人,而是对所有人、对万事万物的慈悲。自由就是这慈悲,它不像观念那么抽象。
诺德:不是退隐的状态。
克:我的关系只在当下,而不在过去,因为如果我的关系植根于过去,我就跟当下失去了联系。所以自由就是慈悲,真正深刻地认识到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就会有那样的慈悲。自由、慈悲、秩序、美德、善是一个东西,它是绝对的。那么怎样的关系具有非善,即具有所谓的恶、罪、原罪?怎样的关系具有不可思议的秩序?
诺德:那不是思考、文明和文化的产物。
克: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如果我们离开了这个秩序——离开的意思就是指行为不端——我们就滑入了恶的深渊了吗,如果可以用那个词的话?还是恶跟善是截然不同的?
诺德:背离善的秩序就是堕入了恶的深渊吗?还是这两者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克:是的。我可能行为不端,我可能说谎,我可能有意无意伤害他人,但我可以清除它。我可以通过道歉,通过说“原谅我”抹去我的过失。马上就可以做。
诺德:可以结束它。
克:所以我发现一件事,就是:如果不结束它,日复一日在心里装着它,比如憎恶,比如怨恨……
诺德:……内疚、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