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5

February

为什么做了厨师,这个问题有点儿奇怪。因为这个问题和“你为什么偏偏爱上这个人”没什么两样。我当然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也许对有些人来说,春天是重新焕发生机的季节。然而对于有的人来说,还没有摆脱刚刚度过的冬天的余震,只是把一只脚挂在这个季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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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天气很冷。散步回来的路上,我买了件羽绒服。身体活动的时候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有骨头在空桶里晃来晃去。第二天,我穿着这件淡绿色的羽绒服去诺娃上班。饭店在二层,我跑上尽头有积雪的七个木台阶。在二十三岁之后,二十九岁之前,为了经营烹饪教室而辞职之前,这六年时间里,我每天都通过这个台阶上上下下。现在我三十三岁了,但愿我能说自己是临时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如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然而无论穿多厚的衣服,身上都抹不掉斑驳的痕迹,就像翻锅时油溅在胳膊上烫出的大小伤疤。我用双手紧紧抓住冷冰冰的玻璃门把手,手心粘在了门把手的表面。现在,我是这里的七名厨师中的一员。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抗议,不过还是轻柔地开了,仿佛是一个友好却显得冷漠的人。我使劲吸了口气,已经有人在厨房里烤起了面包。

看得出来,我不在的时候,另外六名厨师曾经谈论过我。腌肉,烤制每天都要使用的面包和蛋糕,清洗芝麻菜。早晨的厨房渐渐有了活力。我夹在他们中间,假设自己是K。K曾经是厨师长的徒弟,从意大利烹饪学校阿凡尼诺毕业后就职于这家西餐厅。我和厨师长共事六年,我是他的首席弟子。担任首席厨师长不到一年,K就独立出来,开设了烹饪教室。还让部分熟客放弃诺娃,改到WON’S KITCHEN去吃饭,或者找WON’S KITCHEN负责宴会食物。经过口口相传,K的烹饪教室在江南地区打出了名气。这时候,K和同居七年的年轻建筑师分手了,他爱上了有名的女人,O。他给K留下了一条狗。K关闭了烹饪教室,重新回到诺娃……K的人生就用这简单的几句话轻松概括出来了。即便是我,也会在K不在场的时候谈论她。想到这里,我反而安心了。至少,K过的不是谁都不愿谈论的生活。

我的职位在朴经理之下。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朴经理是我们这里年龄最小的厨师。我可以不用择菜,不用收拾虾和鸡。我无所顾忌地跟那六名并不完全了解K的生活的厨师们挤在狭窄的厨房里,煎炒烹炸。如果有爱说话的人又说起K,也许会说,刚来厨房的时候,她夹在前辈厨师中间,稍微有点儿胆怯。她好像故意展示自己永不熄灭的欲望,过多地占据了厨房空间。尽管这个厨房里没有人对K四年之后的重新登场说三道四,然而这的确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事情。我对K绝口不提,仿佛我根本不认识她。也许有人会谈论自己被刀划破的手指,或者磨疼脚趾的皮鞋,但是谁都不会提及自己的嘴巴。拥挤的午饭时间过后要换桌布。我像拿起被罩似的用双臂展开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色桌布。那时候,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K的生活到底错在哪儿?

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不接待客人的营业方针依然没有改变。这段时间要准备好晚餐需要的材料,某位厨师制作加入牛油果或飞鱼子的简单肉卷,或者三下五除二就能吃完的少量素面之类的点心,大家分着吃。以前我经常做加白糖的煎蛋卷,或者加入亲手榨取的橙汁和蜂蜜,用剩下的水果做成沙拉。或者咸,或者甜,点心应该具备两者当中的某种口味。

卫生间旁边的走廊尽头有通向后面的铁制楼梯,我靠在那里。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大步向我走来。我还不想让别人发现我独自站在这里。K这样想着,连忙甩了甩手,转过身,假装要回厨房的样子。厨师长拿着切成两半的厚厚的长法棍,气呼呼地迎面走来,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力塞入我的口中。

“我们不需要不吃东西的厨师。”

“……”

“你忘了吗?厨师必须保证体力。”

“……”

“你说,我会吃的。”

我的嘴巴被长法棍塞得满满当当,无法回答。不管是实习期还是现在,我在厨房里从来不用眼睛偷看他的菜,也不用耳朵听他不时说出的话,不用鼻子闻气味,也不用嘴巴打听自己不知道的事,而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品尝。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吃东西的呢?我上班才只有三天。

生病之后,我明白自己把吃饭当成了修炼。适量,少量,慢慢地吃。至少在吃东西这方面,我是按照自己忌讳的方式来进行,就像没有激情的舞蹈。这样吃东西不能唤醒味觉。也许K失去的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对好食物的感觉和制作美味食物的强烈冲动。厨师长说得对,不需要不吃东西的厨师。烹饪这种行为并不只是发生于在厨房里拿刀的时候。

我感觉连喉咙也被压抑住了。我点了点头。除了凉牛肉,还有蘑菇沙拉、腌黄瓜、洋葱和西红柿,这个是卡蒙贝尔奶酪,面包里抹了带芥末粒的芥末酱。我大口吞下长法棍三明治,看着厨师长走进厨房。他很少亲自制作零食,经常用一根香蕉、一个橙子或一杯咖啡轻而易举地结束一顿饭。他一点儿也没变。我大口吞咽着他做给我的三明治,自言自语。

不管怎么说,这个真的很大,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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