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浙北盘桓了近一个月,浙江之弊,一言难尽。仅亏空一弊便使上下官吏纠缠于还不完、算不清的人情之中。上官婪索,下官不得不送,而下属一旦送之,又攥住了上司的把柄,互相勾连,以致吏治败坏。而亏欠之银,本任并不设法弥补,往往交于后任。每任上都有亏空,越积越多,却无人追责。另一方面,官仓空虚,大计之时,往往设法弥补,或借与大户,或取于百姓,扰民生事,实是浙江一大患。王亶望为政无方,弄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需用重典方能有效,切不可一味怀柔啊!”(大计指每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和审计)福崧听了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窦侍郎说的极是。”却并不表态。
国栋、李卫源等人听了则恨得牙根痒痒。什么“需用重典”,意思是要让我们这些人坐大牢呀!再来一个甘肃案第二?“上官婪索,下官不得不送”又是暗指谁呢?在座的哪一位没有下属和上官?原来以为福崧难对付,没想到又冒出一个带刺儿的。
李卫源夹了一块红烧鱼大声道:“这厨子是怎么做的菜?不把刺去掉!成心是要扎着我们呀。”
国栋笑道:“红烧鱼有去刺的么?”
“谁知道?以前没觉得,今天这鱼刺真多!”
虽说话里话外,带着挖苦,但窦光鼐和没事人似的,面无表情,该吃吃,该喝喝。
杭州知府杨先仪放了筷子还想说两句,刚说了一句“福大人……”只听嗖--啪的一声,一只利镖带着一张泥金笺直钉在福崧面前的桌子上。
杨先仪“啊……”的一声,向后仰躲,直坐跌到地上,国栋也慌忙站起,一不小心连人带椅翻倒在地。饶是窦光鼐心如止水,此时也大惊失色。旁边桌上有带翻碗碟的、有碰倒桌椅的、有喊拿刺客的、还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声问话的,乱成了一锅粥。一群亲兵围上来,如一堵墙般将这桌几位大员护了个严严实实。
福崧是经过战阵的,当年平苏四十三叛乱,火枪把帽子都打飞了,尚临阵不乱,此时更是镇定自若。命令道:“不过是一小贼,各位请归位,连总兵,你立刻派人将那边大树,和几座院子围了,此镖是从那边高处来的。再带人将周围搜一遍,凡有高屋大墙茂林之处要格外注意。其他事宜,有劳常青将军安排。”
说罢低头将镖拨起,将镖下的泥金笺拿在手上细看。在座的人各怀心思,一齐盯着福崧。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很有可能是有人雇了武林高手飞镖递状子。状子所告何人?杨先仪仔细想了想,自己最多不过拿过别人八百两银子,也没和什么富家结仇啊!决计不能与自己相关,杨先仪用余光瞟了瞟国、李二人。只见李卫源痴痴地紧盯着那泥金笺,身子使劲地往前凑;国栋则心神不定,眼珠子左右乱转;窦光鼐已经坐下,一脸冷笑,自斟自饮。过了一会儿,福崧看完,表情淡漠道:“不过是场普通民讼,却用这种方法。江浙的风气实在可恶,一定要整治整治。”
李卫源笑道:“大人说得是。”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要接过那张纸,想着是福崧看完了,该让大伙儿依次瞧一瞧了,哪知福崧手腕一翻将这泥金笺塞进袖中,说道:“各位继续用饭,别让一个小贼搅了大家兴致。”
十二风声渐起,春虫噤声,只闻树叶“哗哗”作响,如波涛翻滚,福崧的心也如浪拍一般。他来到巡抚衙门,好容易将众官打发走,独自一人走到后衙书房,让两名戈什哈在门口守着,吴盛留在书房侍候,然后将那张飞镖传书打开,又细细看了一遍。众人猜得不错,这的确是张状子。状子打开来只有八开大小,上面端端正正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说是状子,并未用状子的格式。一开头便直接写道:告浙江平阳知县黄梅不法事。接下来详细列了黄梅两条罪状,一条是黄梅强行征派额外的征赋,以弥补国库亏空。百姓不堪忍受,聚众要求按正常收税,遭到镇压;另一条是平阳县乡绅吴荣烈之子吴日成进杭州告状,后来去金坛县寻去那里办案的布政使国栋,但国栋那时已经回省,而吴日成则在金坛县南街镇被黄梅所派的刺客杀害。
福崧在城外初看此状的时候,凭着他多年的经验,已经断定这张状子上所列事实,十有八九并非虚构。因怕此案涉及杭州官员,所以当时不肯将状子递出传看。此时再看一遍,福崧已是坐不住了,气冲牛斗,“啪”地一声将茶碗重重墩在桌上,自言道:“一个小小的县令尚且如此猖狂,跳梁不止,欺下瞒上,虐害一方。甚至做出杀人灭口的不耻之举,浙江吏治可见一斑。”又抬头指着家人吴盛道:“去将国栋和李卫源请过来,让他们立刻过来见我,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托迟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