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本在江西横峰做知县,做了两年,本来上司有意给俺来年报个卓异。可巧那年却有银跑到俺这里来,非要让俺认他作爹。俺父母早逝,打小就是孤儿,哪里来的爹。俺一生气,就叫手下银扇了他二十个耳光。那银却不甘心,按忤逆告到省城,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虽然最后搞清楚了,把那个冒认俺爹的打个半死,放到乌鲁木齐去了,但俺的卓异却也给耽误了。认爹案子完了的来年,俺又审错一个案子,被降两品使用成了个主簿,好容易熬了三年,再被提为知县之后,又大病一场,回家养病五年。这么着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后来,吏部选作福建建阳令,五年后升知府。后又调到云南作了四品粮道,恰遇对缅开战,粮道任务繁巨,而督抚催逼甚紧,日夜操劳,旧病复发。不得已上了告病折子,哪曾想正遇对缅战事不利,云贵总督署四川提督阿桂看了折子大怒,说俺是不顾国难,有心回避,毫无道理。说是想回就回去吧,让吏部给俺记着,当年俺应试开科后是放的哪里,病好后还从哪里做起!四年前病愈便又回了横峰县重做知县,去年刚刚从横峰县调过来。”
窦光鼐听了李大鼎离奇而倒霉的遭遇,深表同情。说道:“看来老哥命途多舛,你出个字我解解。”
“俺这辈子够倒霉了,就写“介个”字吧!”李大鼎伸出食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霉”字。
“你写的这个霉字,上面的雨字写的很大。雨是个好字,万物生灵皆少不了雨水浇灌,有雨则有生机。下边是个每字,每字头又写的太长,自成一字,这像个人字。人受甘霖,固然是好。但人下压了个母字,是极不佳的卦相,这是祖坟不正的意思,所以有了霉运。你寄些银子回去,让族人帮你给父母重选个好坟址。选了日子,回去将坟迁了,好好做官,不日便可转运。”
李大鼎听了这话,没有作声,却扑簌簌掉下泪来。窦光鼐奇道:“老哥为何落泪,难道对我解的这个字不满意么?”
李大鼎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大银解的字好,但都是以后的事。下官脚跟前就有过不去的关,眼看着俺就要倾家荡产了。”
这李大鼎真是亘古未见的倒霉蛋,官场蹭蹬了三十多年,好容易调了个富县,别人是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李大鼎倒来了个半年知县,倾家荡产。这旁边站着的林升及书童都觉得这人又可怜又可笑。
窦光鼐急忙将其扶起,关心的问道:“是什么事?和我说说,未必就是什么难解的大事。”
李大鼎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俺这个县官交接与别银不大相同。别银交接时,前任都在,有什么事都可当面说清。上虞县的前任侯知县在任上病故,才留下介个缺指给俺。原本想介是个富庶大县,勤勉一些,不愁做不出好政绩来。上虞离杭州又近,也不怕侯知县有什么扯不清的底子要俺担待。哪知上任伊始,俺一查库,竟整整缺了八万两银子。介么大的亏空,俺哪敢接收,连夜写了禀贴上报省道两级。巴巴的等了一个多月,才等来省里一句回复--让俺先接下,说是侯知县银已亡去,就不要计较了。上虞不愁补不齐这些银子,让俺尽心去做事,慢慢补足,这不疼不痒的话,倒把侯知县一场大过轻轻掩过去了。可这八万两亏空,俺是实实不能接下,莫说考察政绩就过不去,等到任满的时候,俺去哪里找银子填这个大窟窿。眼瞅着夏秋征赋时候到了,不接又不能做事,还是县里的旧师爷出了个主意,让做了本新账。侯知县的旧账先放一边,用新账将赋税征了再说。俺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为朝廷着想。哪知前些日子省里下了申斥的札子,说俺私造账册,让立即接了旧账,否则严惩不贷。接了将来不好过,不接现在不好过,俺找您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求您和省城说说情。”
“我打普陀一路过来,也打听得不少事。据我所知,亏空的府县虽多,但大多不过数百两,最多的也不过千两。如何上虞就亏下这么多银两来。这么大的亏空,上面不仅不闻不问,反倒让下任担待,又是什么意思?李大鼎,你说的可句句属实?”
“卑职若有半点谎话,愿受任何处罚。大银,您有所不知,从杭州到普陀一带因别有进项,所以亏空较少,但浙江其他地方亏空惊人,普通县域皆以万计,多则累至十数万两。因这些亏空有相当一部分是奉迎上司所用,其他迎来送往也有公用之处,上司自然不敢过分催补。日后遇有升调事故,与后任交代之时,上司反而居中调停,上下遮掩。官官相互,任任相累,以致亏空越积越多。”
“你这边也算是浙北之县,为何也亏银上万呢?”
“那侯知县虽是去年七月初才病故的,但卑职打听到,自从前年初冬,其已病重不能视事。一切政务皆由县丞代为署理。侯知县因舍不得做官的那些好处,上下打点竟然留在任上不去。既要看病吃药又要往家里聚钱,将县库掏腾的一干二净之后就呜呼了!留下介个烂摊子……”
“老哥之事,我可代为请情。我看分账之举倒是个权宜的法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浙江亏空之事,你还需细细打听,或风传或实据都务必详尽禀来。你好好劝农赈贫,兴养立教,将来少不了报个卓异。”
李大鼎得了回话,十分高兴,连连称谢,又谈了谈家乡之事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