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将北政所让到上座,自己在下座与清正唠起了家常。通常情况下,这是不可想象的失礼,此刻却显得十分自然。北政所坐上座,笑眯眯地听着二人的交流。此时,连清正都暗中惊诧:北政所与家康的亲密关系非同一般。
(何时开始,这般亲密呢?)清正心中琢磨着。他长年在朝鲜战场,感到自己对丰臣家的家政、人事和人际关系,异常地缺乏了解。
石田三成若目击这一场面,必会竖目悲愤地认为:“家康这老贼又在积极接近北政所!”实际上,三成早在朝鲜战场时,就格外警惕家康接近北政所的良苦用心。北政所具有无言的政治力量,她掌握着清正等尾张系统的大名。家康察觉到这一点,他取悦了北政所,关键时刻就能将清正等人拉进自己的一方。这一步三成早已看到了。
三成将家康的如此活动视为“政治活动”,而淀姬身边的侍女们却将其视为“风流韵事”,“关系不正常”。这两人之间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但是,家康的接近方式,多少带有适合女性接受的、触及情感的迹象。即便北政所,若仅仅因为江户内大臣忠诚规矩,她岂能摆出这般亲密的坐相?
(北政所相当信任内府。)清正不知内幕,只是这样朴素地推度。寡妇需要可靠的邻人,以商量诸事。北政所大概觉得,被亡夫待为宾客的三河人--家康老爷子,是最佳人选。清正以这种理解来观看眼前的场面。
在这种轻松气氛中,清正终于解除了紧张,平时的愤懑,即对三成的愤怒,开始溢于言表。他首先语速飞快地说出自己在朝鲜战场时,如何受到三成陷害,越说越亢奋。
“这次凯旋,抵达釜山府时,想及大海对面就是博多,我下定决心,到博多一登陆,尽早找到三成,将其一刀挥作两断。但回国见到那家伙,正为故殿下服丧。此刻斩之,必使天下哗然。故强压怒火,至今未能遂愿。一想此事,郁愤无以发泄,夜不成眠。”
“虎之助!”北政所从上座目视斥责他,那视线也投向了家康。
“内府,虎之助总是说些欠妥的话。请严厉教训他一番。”
“武士本来就是怀恨很深的人,更何况像主计头加藤清正这样全日本第一的武士。”家康的话头停顿片刻,接着又说道,“被清正恨到这般程度的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说可怜也挺可怜的。”
“此事并非笑谈。”
“是的。”家康转过脸来,看着清正。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道,“主计头,太阁殿下虽已归天,却未发丧。此间你若泄私愤,起骚乱,不知三成该当如何,首先,我家康会就直接与你交战。你要心里有数!”
从家康那锐利的目光看,此语绝非戏言。
“行了吧?”
家康以最后一句话压抑清正时,北政所发出了低声的感叹。家康对丰臣家具有忠诚心,对待清正如同少年,这种派头令她感动。
清正低头看着榻榻米的细缝,尽管是内府的教训,此事他也不能接受,认为总得有个说法。他低声回答:“不。我清正是个武士。杀治部少辅,一言既出,我何事都做得出来。若受了内府训斥便萎蔫了,那么,我这个男人就是个废物。”
(一个小男人。)家康心想。家康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武夫的语言,是一种性格残疾。清正具有军事才干,有统帅能力,深通筑城技术,作为领主具有卓越的行政能力,然而,他的性格过于武士化,没有政治感觉。(然而,是个有趣的男人。)
清正的这种特异性格,家康肯定是要彻底利用的。
“主计头,”家康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容。“诉诸弓矢武力,不如诉诸法律诉讼。我始终坚持你提出诉状。”
家康又说:“诉讼不要马上弹劾三成。”本来,清正直接愤慨的对象,是在朝鲜战场上相对立的先锋司令官、摄津太守小西行长。家康说,小西的后盾总是三成,可以先打小西,后击三成。
“确有道理。”清正的表情明朗起来。“那么,内府可以当我们的后盾吗?”
家康依旧微笑着,回答道:“话走题了。我是丰臣家的大老,必须遵照太阁遗令,公平裁断。如果主计头的主张错误,那也白搭。”
“虎之助,你就全听内府的吧!”北政所在上座,那声音宛似母亲对少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