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十而立(7)

孔丘任由仲由哭了半个时辰,之后和他一起收拾起那些人形浮土,奉入陶罐,在仲由掘好的墓穴内下葬。坟前的长明灯燃起来了,孔丘开始唱歌,宽厚苍凉的声音,在暗夜里流淌,像初春时节的浓雾,弥漫蒸腾,抚慰着原野深处迎风摇曳的草尖、花苞和嫩叶背面的绒毛。

你粗糙的手,何时再触疼我的脸,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你干裂的脚,何时再踏上我的路,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你宽厚的肩,何时再扛起我的痛,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你坚实的背,何时再托起我的梦,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仲由在孔丘的歌声中沉沉睡去,一如死猪。

第二天,太阳照进山洞,孔丘醒来,发现仲由已经收拾好行李包裹,跪在他的身畔,见他睁开眼,纳头便拜:师父。

孔丘说:以后,你的字就是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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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携子路出现在曲阜街头时,整个阙里都被惊动了。子路依旧是一副强盗打扮,鸡毛在头顶迎风摇摆,猪牙在腰间哗哗作响,鼻孔朝天,耀武扬威。我知道这是孔丘故意安排的,他想提前给公学流氓一个信号,我们现在有了一个超级保镖,看你们谁再敢给我扔大粪!

但实际上,子路与公学流氓恶斗的过程,根本算不上大快人心。第一次,他主动出击,打到了公学去,结果遭遇群殴,鼻梁都被打塌了,是我套车把他拉回来的。子路瘫在车上流血,却得意地宣称,至少,他已经把战火烧到公学,学园就平安了。他发誓,下次,一定会打赢。我警告他,我还要养家糊口,可没时间天天这么抢救他。

第二次,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又闯到公学去,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据南宫说,从没见过像子路这么难缠的家伙,不管被放倒多少次,只要能动,他就爬起来继续打,直到被打昏为止。这一次,他是被秦商他们抬回来的。没过几天,子路与四大恶人在沂水河滩狭路相逢,一场恶战之后,子路虽然浑身是伤,但四大恶人也没占到大便宜。

这时,孔丘开始阻止子路,不许他出去寻仇打架,逼他读书。可子路经常凌晨起就玩失踪,到街头巷尾潜伏,只要遇到公学坏蛋落单的机会,他就大打出手。这样的战斗,零零星星从盛夏持续到了深秋。最后,哪怕是公山不狃,远远望见子路的影子,也要躲着走。由此,我就相信了,打仗这件事,从根本上说,拼的不是实力,而是斗志。公学坏蛋们只要愿意,随时都能把子路打个落花流水。可是,子路无休无止的缠斗,却快把他们折磨疯了,他们硬是怕了他。

转眼冬天就要过去了,孔丘的弟子,却一个没有增加。子路吃住在孔家,负担不轻。子路饭量大,柳枝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但子路浑然不觉,柳枝只好把白眼送给孔丘。年关过后,孔丘找南宫和我开会,研究招生问题。孔丘告诉南宫,郯子捎信来说,如果学园实在办不下去,欢迎搬到郯国去。南宫笑道,看起来,大粪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我给孔丘出主意,你办学园,就像沈犹开肉铺一样,得让人知道,所以必须做广告,四处挂招贴。南宫说,当然,那是对的,可那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你得有名声。孔丘现在的实际水平足够了,但人们不知道你水平足够了。要让人知道你的水平足够了,就需要另外的名声。

孔丘说:“怎么样才能有这个名声呢?”

南宫说:“听说过李聃吗?”

孔丘说:“李聃,听说过,周的大哲嘛。”

南宫说:“对,你得去周找李聃问礼。之后,人们口口相传,他的名声就沾到你身上了。”

孔丘长叹一声说:“想法倒是不错,可周那么远,我怎么能去呀?”

南宫说:“不用担心,这件事,我来操办一下。”

南宫离去后,我问孔丘,李聃是什么人。孔丘说,他是周王藏书室的主事,据传说,他一出生,头发和眉毛就全是白的,像个老人家。我说,还有这样的奇人,那他应该改名,叫老子。然后我又告诉孔丘,头发眉毛全白,那是病,要是你真能去周,带点何首乌给他当见面礼吧。

孔丘也无从知晓南宫到底是怎么操办的,结果就是,绿杨吐芽时节,国君姬稠下令,派孔丘偕南宫敬叔去周问礼。国君配给他们两匹马,一挂车,外加一个车夫。当然,车夫就是我。

出发前,南宫率人运来一个大口袋,压得我的车往下一沉。南宫解开袋口给我们看,里边装满了国君赐下的铜贝。我和孔丘对视了一眼,心下暗自感叹权力的巨大威力。我问南宫,为什么带这么多钱?南宫说,从鲁到周近千里,途经卫郑晋三国,数十座城,放一趟单程,差不多就要一个月。所谓穷家富路,一定要多带些钱,以免窘困。我说,哪里需要一个月,凭这两匹健马,让我放开了跑,十几天就能赶到。南宫笑笑,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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