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十而立(2)

孟何忌来拜师,是他老爹逼迫的结果。孟孙里一直欣赏孔丘,这不是秘密。但作为鲁国三大豪门之一,让自己的嫡长子拜下级士人孔丘为师,此举还是有些离经叛道。他一定会遇到这样的责难:你这么做,置公学于何地?而且,将来,孟何忌是要接班当副总理的,到那时,把他的私人教师摆到什么位置才合适?

按漆雕茶铺里闲人的说法,孟孙里这么做,是因为受了强刺激。上一年,他陪同国君姬稠去楚国,因为不懂礼仪,被楚人大大耻笑了一番。楚王爱炫耀,建了个章华台,遍请各国诸侯观礼,姬稠一行应邀前往。路过郑国时,臧伯突然病倒,不得不滞留在郑延医疗治。相礼的任务,只好落到了孟孙里的头上。孟孙里当然知道自己对礼仪不在行,但他想的是,像楚那样的南蛮之地,还能有什么难讲的礼?

可事实上,在郊迎大典上,楚国走的路数,比周天子还气派。唱名,应诺,礼拜,三进三退,礼节繁复。孟孙里没有办法应对,国君姬稠只好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楚国人摆布。座上楚王的哂笑,是孟孙里挥之不去的噩梦。如果是在晋国或宋国遭到嘲笑,孟孙里心里还不会这般痛楚。谁都知道,楚国的王,是自我命名的,他真实的爵位,不过是子爵而已,距鲁国国君的公爵,中间隔着侯爵伯爵两层台阶呢。孟孙里自己,就是个子爵。一个子爵领着一个公爵被另一个子爵嘲笑,孟孙里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

尤其是,孟孙里听说过,齐国总理晏婴出使楚国,与楚王过招,大胜而归。什么钻狗洞,什么橘生淮北而为枳,都已成为经典。俗语说,人比人得死。回到鲁国,孟孙里大病一场,堪堪命悬一线。偶尔清醒时,他下令孟何忌和南宫敬叔去拜孔丘为师,学习礼仪。孟孙里自己也是公学混出来的,他知道公学的那点猫腻,连字都教不全学不会,更别指望诗书礼乐这些高级课程了。

孟何忌强烈反对,他说,一个放羊的,能有什么学问?虽然他现在不放羊了,可是你仔细闻闻,他手指丫肯定还有羊尿骚味。但是,孟孙里下了重话,如果孟何忌不同意拜孔丘为师,他就要禀明国君,剥夺孟何忌的继承权。孟何忌再浑,也知道爵位和封地关涉家身性命,只好捏着鼻子来拜孔丘。

南宫私下透露,他老爹此举,其实更有深意。孟孙里很清楚,孟何忌看似顽劣,其实内心怯懦,远远比不上季孙斯的凶残及叔孙武的狡诈。将来,孟何忌接任族长厕身三桓之后,肯定不是季家与叔家的对手,那么孟家的情势就岌岌可危了。现在,给孟何忌预备下孔丘这个谋士和帮手,孟孙里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

一个月后,孟孙里的病却慢慢好起来。当然,他还没意识到,他的决定,开启了私人教育的大门。这之前,宋国和郑国也有儒士私下教学,但都局限在亲族范围,像铁匠和木匠一样,一个师傅带三两徒弟。而孔丘受孟孙里启发,要创办的却是大规模的学园。孔丘想出这个点子以后,激动得连夜找南宫和我讨论。我没什么意见,南宫则表示大力支持,而且建议,不论贵族平民,子弟都可前来认字读书,修养学问。他预测,没有文化,生活不便,这必将成为大趋势。

孔丘动员来的第一个学生是颜繇。孔丘对他说,回家问你爹娘,如果到我这儿来就读,能拿得出多少学费。第二天,颜繇拎来了十条肉干,说,就这些了。孔丘说,行,就以这个为标准,每人每年只收十条肉干,不拘大小,就是十条。富裕人家条大点不拒,穷家哪怕只有小拇指粗一条,也没关系。

孟何忌虽然不来上课,但年俸是一毫不差的。有这笔钱垫底,孔丘家的生活不会有问题。于是,孔丘决定,辞掉税官职务,专心办学。孔丘说,人得识大体,知进退,咱不能挣人家双份钱。孟家是真贵族,他们不会明令我辞职的,但咱不能逼人家失了贵族的优雅。

曾点、颜繇、秦商、冉伯牛、漆雕开、闵子骞,再加名义上的孟何忌和南宫敬叔,这些人就是孔丘学园一期生。孔丘甚至连我也想一块收编了,被我不客气地拒绝。我说:你这不是杀熟吗?但我答应了孔丘,将来开驾车的课,我可以来当教师。沈犹的儿子沈不宽想来,但不知为什么,孔丘没收他。孔丘在开学典礼上发表动员演讲称:就像曼父说的一样,公学是个流氓窝,那些王孙子弟锦衣玉食,不学无术,不会有什么造就。而你们,在我的学园里,只要肯下力气死学,一定能成为鲁国未来的栋梁!

孔丘自己讲得激动,秦商颜繇他们却在下边满腹狐疑:咱们将来是栋梁,真的假的?尤其是伯牛,因为是奴隶后代出身,所以时常惴惴不安地问我:像我这样的人也来上学,会不会惹下什么麻烦啊?再者,将来铁定当不上官,上学有啥用呢?

孔丘暂时还赁不起大房子,想在家里授课,柳枝没同意。孔丘没办法,只好在老杏树下筑起一个土坛,没风没雨的日子,他就站在上面开讲。孔丘开设的课程有诗、书、礼和乐,偶尔请南宫帮忙教射箭,我教驾车。至于什么春秋和周易,那是将来打算上的。其中,伯牛和秦商,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启蒙他们的任务,就落到了小孔鲤的肩上。

实际上,柳枝一直反对孔丘办学。她说得也有道理,你怎么能保证孟家年年给这笔学费呢?如果明年不给了,你还能像乞丐一样上门讨要?人家又没来上课,应个虚名,你就敢大把花人家的钱?尤其是,柳枝听说孔丘没跟她商量就把税官辞了,大为光火,说孔丘刚吃两顿饱饭,就以为肚子里全是油了。那天,我和伯牛守在门外偷听,柳枝骂了孔丘一晚上,反反复复骂的一句话就是:“孔老二,你他妈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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