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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雪大得出奇,沂河封冻,道路消失。据孔丘讲,宫内两间配殿被雪压塌了,似乎有什么不祥的征兆。
公慎行提前从齐国趟雪回到曲阜时,天刚蒙蒙亮。打五父街口起,他一路嚎哭,引得各家各户狗吠不止。梨叶踹醒我,我匆忙抱起衣裤从她家后窗跳了出来。雪浸赤足,我冷得哆嗦;险些被公慎行逮个现行,心中的后怕又绵绵不绝。可是,公慎行的哭声却拐进了隔壁渔二家。于是,眼见得冉三从渔二老婆细莲的房中破窗而出,生生摔断了一只胳膊。
公慎行泣告渔家,他跟渔二出海捕鱼,遭遇暴风雪,渔二的船失了踪影,一船人生死不明。细莲表现得格外悲痛,昏死当场。渔老爹则涕泪交下,挥起拐杖痛打公慎行。公慎行不躲不闪,这边厢却惹恼了梨叶,她拨开围观的众人,挡下渔老爹的拐杖,把公慎行拎回了家。梨叶愤愤不平地说:“大风大雪又不是俺叫来的,提前回来报信,还耽误俺赚钱呢。不知感激也就算了,还打人,凭啥?”
冬至过后,渔家给渔二办葬礼,用公慎行捎回的遗物,起了个衣冠冢。孔丘几年不吹喇叭,技痒难耐,免费客串了一回,惹得柳枝不高兴,话里话外好像孔丘对新寡的细莲有什么居心。公慎行不敢再去齐国,我和梨叶也就不方便了。孔丘看不惯我和梨叶交往,他总劝我,找个正经女人成亲吧。我开玩笑回他,当年受你拖累,我一直都没成人,怎么成亲?
天气转暖,细莲领儿子渔胖挨门挨户拜谢时,我和孔丘正在院子里打量那棵老杏树。孔丘最近迷上了周易,颇有一些心得。他说,木在院中,那就是一个困字,主运势不畅,因此打算把老杏树伐掉。细莲进得院门,柳枝迎了出去。本以为柳枝就是粗,没想到她妖起来也挺疹人。柳枝搂住细莲瘦削的柳肩说:“大妹子,看你脸色,可比以前润。没有老公,活得更宽绰了吧?别怪姐姐没提醒你,男人都不是东西,晚上被窝里别忘了揣个棒子。”
孔丘拧眉瞪柳枝,我借故回家拿锯,躲了出去。可没走上二十步,听孔丘急急地喊我回去,院子正中,柳枝与细莲已经动起手来!女人打架,就是薅头发。你薅住我,我薅住你,支成一付架,然后嘶吼,尖叫,喘粗气。我和孔丘干扎着手,在她们身前身后转。这架没法拉。孔丘去拉柳枝,柳枝势必吃亏挨打。我和孔丘,谁也不敢对细莲下手。而老杏树下,孔鲤却和渔胖结伙滚雪球,堆雪人,玩得正欢。
孟何忌和南宫敬叔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我注意到,门口除了座车之外,还有一辆货车。孔丘怒声断喝,柳枝松手,细莲低头溜走。柳枝把孔鲤拖进屋,厉声呵斥:“谁让你跟他玩的!”随后听得孔鲤一通鬼哭狼嚎,应该是柳枝在揍他泄愤。直到孟家的下人从货车上抬下一捆捆五彩织锦进了屋,孔鲤的哭声才戛然而止。
孟何忌与孔丘站了个对面,半天无话。南宫面带微笑,若无其事,细细打量老杏树枝杈间的喜鹊窝。突然,孟何忌对孔丘一揖及地,孔丘慌忙还礼,困惑霎时闪过眼角。南宫随后也给孔丘行礼,孔丘还礼如仪。直起身来,三个人还是无话。孟何忌学南宫的样子,歪头打量老杏树,半晌,对孔丘又是一揖及地,孔丘张惶还礼,眼中的困惑更深了。
孟何忌终于开口说:“闻卯瘸了,我也成你弟子了,这回你高兴了吧?”
孔丘淡淡地应答说:“是么。”
南宫敬叔说:“兄长,就这样吧,咱们回?”
孟何忌哼了一声,边往门外走,边严正警告孔丘说:“不准你对别人说,我来跟你拜师了。以后,南宫爱来不来,我是不会来跟你上课的。”
孔丘明显松了一口气,点头说:“好的。”
孟何忌又指指我,凶巴巴地说:“还有你,臭嘴给我闭紧点,要不然让你赶不成车!”孟何忌和南宫敬叔踏车离去,孔丘扭身钻进屋里,马上又闪了出来,绕着老杏树疾走不止。我说:“你想乐就乐吧,这儿又没外人,那么压抑自己干吗?”孔丘绷不住了,抓耳挠腮,上窜下跳,颠颠傻傻,狂笑不止。我知道,他心里念叨的一定是这个:孟何忌,你小子也有今天!
笑够了,孔丘问我:“闻卯瘸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说:“当然知道。”
孔丘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说:“就是不想让你有小人之心,看人家倒霉,你幸灾乐祸。这不是你该干的事儿!”
三年前,闻家迁往郑国,闻卯在禁卫军里谋了个军官的职位。去年冬天,郑国境内萑苻泽地方的百姓聚众叛乱,闻卯随军前往弹压。闻卯一副书生形象,一直苦于在军中不受部下拥戴。这一次,为了展现坚忍与决绝,行军途中,他赤脚破冰,结果右脚五个趾头全冻掉了。
也许是我的提醒起了作用,孔丘轻狂稍敛,他说:“噢,只是脚趾头掉了,那还不至于太瘸。”
我说:“孟何忌作两个揖就算拜师了?应该叩头才合礼吧。”
孔丘得意的微笑浮上嘴角,说:“这已经够难为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