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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脾气是糙了一些,但毕竟通情达理,她一直内疚地以为,孔丘被太庙辞退,是她大闹一场的后果。其实我听南宫说过,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孔丘失业,是因为太庙里但凡举行什么活动,他每件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压根不归他经手的业务,他也要追问细节如何安排。祭祖用的羊,是纯白的对头,还是杂花的对头?宥坐之器,就是那个装满水就翻倒的大水槽,到底是不是警示国君用的?如果是,那么,每次坐朝,是不是都应该灌满清水,让国君体会一下自满则覆的道理?
南宫说,孔丘每事问,不是因为他不懂。他懂,他太懂了,所以总觉得同僚做得不对,就用提问的方式来提醒他们。南宫感叹道,孔丘是有大智慧的人,玩这种小聪明,不该。时间久了,小聪明被看穿,难免招人反感嫉恨。太庙主事臧伯最烦孔丘装傻,他顺水推舟,多次跟季孙意如抱怨说,当初,孟孙里总说那个孔丘懂礼,因此才破格聘用了他。实际上,他懂个屁呀,在太庙里,事儿事儿都要打听个遍。
那年秋祭大典,由太庙主持,臧伯亲自指挥操练八佾舞。孔丘又来问:这八佾舞不是周天子才能用的吗?诸侯国君不是应该用六佾舞吗?
这回臧伯可被彻底激怒了,他拎着孔丘的耳朵进了太庙藏书室,翻出春秋抄本,指点孔丘说: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读书,小毛孩子看过几卷书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别人都是吃干饭的!看仔细了,知道鲁国封给谁了吗?周公姬旦!知道周公后来做过什么吗?当过摄政王!他辅佐成王有功,所以,他去世以后,成王特许鲁国国君,也就是周公的后代,享用和天子一样的礼仪!别说八佾舞,连泰山都可以去祭拜,懂不懂?
孔丘被臧伯震住了,低眉打躬连声认错,汗珠颗颗砸向地面,噼叭有声。我一直没敢告诉柳枝,事实上,并没有人正式通知孔丘,他被辞退了。是孔丘自己觉得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丢了大脸,不好意思再去太庙了。
孔丘三天没敢回家,怕柳枝挠他。孔鲤身体一直不大硬朗,断奶又出现反复,柳枝正火大呢。幸好,危急时刻,南宫出手,礼聘孔丘到他家掌管田亩租税,兼营畜牧,闲时还可以打理藏书室,正适合孔丘继续苦读。孔丘调整好情绪,回到家,端出喜滋滋的表情告诉柳枝,他嫌太庙赚得太少,改行收税了。柳枝眼泪马上就下来了,说:我已经知道你离开太庙的事了,全怪我不好。为了这个家,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还给你添乱。
本以为会遭遇雷霆闪电的孔丘,被柳枝的一腔柔情融化。据孔丘说,就在那一夜,他们又有了女儿无违。
那年秋上的一天,我陪孔丘去原壤的田里估产。原壤也是租种孟家的土地,现在由孔丘收租。孔丘在田垅间横竖走了两个来回,沉着脸告诉原壤,要交五百石的租税。原壤一听就炸了,说往年都不过四百石,今年咋会突然多出一百石来呢?冉三也在旁边帮腔,指责孔丘横征暴敛。孔丘说,他已经调查过了,往年,原壤都给税官行贿。原壤跳脚,称孔丘造谣。正在争争讲讲之间,远远见官道上迤逦行来一列车队,阵仗不小,应该是高官出行。车队在田边停下,有人下车朝我们跑来。
我分明认得,来人正是齐国的高张高大人。没想到,他居然也一眼就认出了我,扬手招呼道:“你,不是到我们绣堤院来过的那个车夫吗?”
鲁国有句俗语说,车夫眼里无圣人,因此,我从来就没佩服过孔丘。到现在,我最佩服的人,还是这个高张。你想啊,我没忘了他是应该的,可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我这么一个小白人,这也太神奇了。
高张拍拍我的肩,得意地说:“小兄弟,没想到吧?实话告诉你,我这个人,不读书,不上进,没才干,没德行,就一样好,记人。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前见过一面,我一样记牢牢的。我这辈子,就凭这一点混饭吃了。哈哈哈哈。”
看高张豪爽亲切,我也就放开胆子对他说:“高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们鲁国可没有女市。”
高张哈哈笑道:“我们国君打猎,不留神进了你们边境,按礼节,就得到曲阜来一次访问。”
我急切地问:“你们国君来了?”
高张转身,虚虚向车队一指,说:“看见没有,头车旁边站着的高个青年,就是我们国君。知道他身边的小个子是谁吗?”
孔丘和我异口同声说:“晏婴!”
肯定是晏婴了,整个齐国和鲁国,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么精神的矮子。
高张说:“我们一进鲁国境内,就发现山坡上有成片的土包,又不像粪堆,那是什么呢?晏婴大人猜,是墓地。可是墓地为什么要留坟头呢?国君让我来问问,你们有谁知道不?”
大家一齐把目光盯向了孔丘。
孔丘张口就来:“尚书上说,墓拱而隆,草木不生,主后人兴旺。”
高张从袖笼里掏出一根炭条来说:“是哪几个字?来,你给我写手心上。”
孔丘写好后,高张谢过他,乍着双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回了车队。我在一边心生疑惑,孔丘说的,靠不靠谱啊?可千万别再闹出个坟羊的笑话来。开春时节,季孙斯突然带着一个古物来找孔丘,请他鉴定,说是挖井时掘出来的。那东西是个烧陶,模样像狗,却长了四只角,黑漆漆的,看起来像是在地下埋了上百年。孔丘端详了半天,说:这物件在尚书里有记载的,是上古的土怪,名叫坟羊。没想到,听了孔丘的解释,季孙斯哈哈大笑,立即迈步出门,叫进来了闻卯。闻卯挤眉弄眼,对孔丘说:这是我昨天用黄泥捏出来的,只不过用松烟熏了大半天,就成了你的坟羊。哈哈,还什么尚书呢,我看你上吊去吧!
那一次,孔丘被闻卯玩惨了,三天没好意思出门。
我悄声问孔丘:“尚书上真有那样的话吗?”
孔丘说:“当然有。”
我说;“不是你给添上去的吧?”
孔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就怕没机会,有机会我会添上去的。”
孔丘转过身来,语气强硬地告诉原壤,六百石,就这么定了。原壤恼了,刚才还说五百,怎么一会儿又变成了六百?原壤气急败坏地大骂孔丘,说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税狗子,还骂了孔丘的娘。孔丘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却不敢动手。寡母带大的孩子,往往这样,没有爹撑腰,啥事也放不开胆子。因此,孔丘的习惯就是,说话办事总要留有余地,他还美其名曰中庸。
可是,我娘一向是孔丘的半个娘,原壤乱骂,让我怒火中烧,冲上去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冉三和帮工们上来劝解拉架,场面顿时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