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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官家二女柳絮在我的印象中,是个羞怯的女子。有一次我送我娘去亓官家做女红,柳絮躲在院子里一棵桑树后向大门外张望,迎头撞上了我的目光。她吓得一吐舌头,脸飞酡红,有如彩霞满天。因此,在孔丘的婚礼上,我原本指望,掀开盖头来,会看到一张娇羞的脸,半含低眉,婉约无限。可是,鼓乐暂歇,孔丘掀开盖头,却见一个愣丫头,脖颈硬直,眼珠乱转,上下打量着孔丘;长相倒与柳絮相近,但眉眼之间,自有一股彪气。我就知道,孔丘被骗了。他娶进门的,不是柳絮,而是柳枝。
当初,孟皮给孔丘张罗婚事时,先找了我娘征求意见。他知道,我娘一直照料孔丘的吃穿,算孔丘的半个娘。孟皮讲,正在打亓官家女儿的主意。我娘就说,亓官家和孔家一样,原籍都是宋国,他们结亲家,挺般配。但我娘有一个要求,要娶,就娶老二柳絮。我娘知道老大柳枝是个驴脾气,自己绣不好花,掉屁股就去打鸡骂狗。
我记得孟皮当时答应好好的:就按您老的主意办。
我去找亓官家送亲的娘舅谢子环,他正在婚宴首席上与孟皮斗酒。听了我的质问,谢子环怪怪地盯着我问:“你是谁呀?人家新郎官都没意见,你瞎掺乎什么?”孟皮已经大醉,我费了半天口舌,他才明白我的意思。他满脸堆笑,搂着我的肩说:“兄弟,今儿是高兴的天,你喝酒,你得多喝酒。而且,你得讲礼,孔二也得讲礼啊。亓官家老大还没嫁,怎么能先嫁老二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礼儿?”
我也拿不准该不该跟孔丘揭穿,看他傻笑着挨桌敬酒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坏了他的兴致。说起来,早上去亓官家迎亲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了。新娘子上车入轿以后,我把红缨大鞭交给了孔丘。鲁国风俗,迎亲,得新郎官亲自驾车。当然,孔丘也就赶一小段,出了村子上大路,鞭子还得还给我。这时候,孔丘在太庙的同僚伙同伯牛他们,围住花车,粗声大气地唱起了迎亲歌:
美女和我一辆车,面容好比木槿花。
身佩美玉叮当响,双宿双飞到天涯。
孔丘却猛然勒住缰绳,高声说:“不能唱这个!”他的同僚愣住了,每次有人结婚,都唱这个,有什么不能唱的?孔丘说:“这是郑国的歌,郑声淫,不许唱!”孔丘不让唱,同僚偏要唱,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轿车里突然传出咚咚山响,有人在跺车厢板。是谁不耐烦了。我当时想,可能是陪伴的丫环吧。现在看来,跺脚的人,一定是柳枝。
我去找我娘讨主意,她正在灶间忙碌,满面油汗。我娘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没容我张口,先指指锅灶,又像轰狗一样推搡我说:“去,去喝酒,今天,你随便喝。”我明白我娘的意思,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再说什么都是添乱了。一想到孔丘这辈子就这么交到柳枝手上了,我心情灰暗。婚宴的热闹一如既往,但这种热闹好像只与我一个人无关。我草草地灌了几碗酒,没等酒席散掉,就提前躲回家了。后来听伯牛说,闹洞房时,不知谁说了什么,新娘子柳枝突然怒了,连客人带孔丘一起,都被赶出了新房。孔丘苦苦哀求讨不开门,只好硬拖住伯牛,陪他在柴房过了一夜。
孟皮来过我家以后,有一次我问孔丘:“你现在存了多少钱?”我了解孔丘,挣一个花俩的主儿,指望他存钱,比登天都难。果然,孔丘说:“我为什么要存钱?”我说:“没钱,你怎么娶亲?娶了亲以后,怎么过活?”孔丘说:“谁说我要娶亲了?”我说:“孟皮不是正给你张罗亲事?他说已经有几家女子八字与你相合了。”孔丘说:“他张罗是他的事儿,让他自己娶去。”孔丘的意思是,人生艰苦,自己单独熬下来就不易了,没必要再拖累一个人。尤其是,娶了亲,就得生儿育女,让他们再来世上受这份罪,何必呢?
我说:“不娶亲不生子,你就是大不孝。”
孔丘神情黯然地说:“我倒是想孝,冲谁孝啊?”
我不知道孟皮怎么劝的孔丘,最后,他居然同意娶亲了。我猜想,什么人生艰苦一类的话头,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很有可能,孟皮答应替他出钱,这一点打动了他。要不然,凭孔丘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付不起聘礼,更别提操办婚礼的费用了。
孔丘穷,却穷得讲究,家里好不容易做顿肉,颜色不新鲜不吃,烧的味道不好不吃,切得不方正也不吃。而且,便宜的散刀子酒不喝,连席子摆不正都不坐。新婚头几天,柳枝还耐着性子侍候孔丘。可是,几个回合下来,柳枝干脆甩手不管他了,爱吃不吃,不吃就饿着。
我记得很清楚,婚后第十天,孔丘家就断了粮。孔丘在太庙是个低级助理,薪俸本来就不高,他又总爱提前支取下月的工钱喝酒。以前,孔丘没饭吃,就到我家来蹭。现在,他又按老习惯来了。刚在饭桌旁坐定,我娘就对他说:“去把你娘子领来吧,你已经成家了,不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了。”可是,孔丘回家,半天不见回转。我娘支我去找孔丘,在门口老杏树下,孔丘正蹲着生闷气,抬起头来,脸上有几道深深的血痕。不用问,又被柳枝给挠了。
孔丘愤愤地说:“这个女人,逼我出去借粮!”
我盯着他不搭腔,心说难得你还知道借粮是丢人的事儿。
孔丘一口唾沫钉到地上,发狠说:“我早晚休了她!”
我冷冷地说:“你这么过日子,再好的女人,也得被你折磨成悍妇!”说罢,不再理他,转身而去。让他饿上一天两天,清醒清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