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我不安地问梨叶:“你这么背我,不怕人说闲话?”
梨叶使劲兜了兜我的屁股,小芦花鸡在她手下咕咕叫疼,她大大咧咧地说:“我比你大十岁还是八岁?快赶上妈背儿子了,谁能说闲话?”
我放心了,问梨叶:“孔丘他娘怎么死的?”
梨叶说:“孔丘说是暴病。”
我问:“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病呢?”
梨叶说:“我听说,阳虎去了她家一趟,她就死了。”
我问:“阳虎去了她家,她就突然得暴病了?”
梨叶说:“是这么个话。”
我问:“那是啥时候的事儿?”
梨叶说:“三天前。”
我心里一沉,正是阳虎暴打孔丘那一天。梨叶说,半夜的时候,有人见阳虎溜进了孔丘家的后门,不知待了多久。天没亮,孔丘就开始哭了。
梨叶说话的语气邪邪的,我能猜出来她在暗示什么,我不理她。因为我知道,阳虎凶归凶,但说他想占孔丘他娘的便宜,我不相信。阳虎不是那种人。阳虎去孔丘家,只能是告状问罪。孔丘半夜三更摸到季孙家后院搂女人,惹下的是塌天大祸!可是,孔丘他娘到底会得什么暴病呢?总不至于是吓死的吧。这时,我突然想,孔丘的娘死了,孔丘就是孤儿了,从此再没人管他了,那他是不是还有爹呢,现在在哪里呢?
我问梨叶,梨叶说:“孔丘没跟你说起过?”我说没有。梨叶嘲笑我说:“你们还是好朋友呢,他爹的事都不告诉你。”
我说:“不是他不告诉,是我不想知道。”
梨叶说,她也是听说的,孔丘他爹孔纥是大官,是个武将,老婆给他生了九个女儿,一直没儿子。他六十多岁时,相中了孔丘他娘,那时孔丘他娘还不到二十岁。他们野合,生下了孔丘。
我问梨叶:“什么叫野合?”
梨叶说:“就像咱俩一样。”
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词儿,身子在梨叶背上扭了扭,说:“我才没跟你野合呢。”
梨叶冷笑一声说:“做也做了,还不承认。你们男人,都这副德性?”
我不吭声了,孔丘的出身居然是这样的,难怪他从来不提。梨叶又说:“我怀上了。”
我说:“怀上什么了?”
梨叶说:“怀上孩子了,还能怀上什么?”
我一惊,想从她身上挣下来,惊恐地问:“你,怎么能保证是我的?”
梨叶咯咯乐了,说:“我什么时候说是你的了?”
我说:“那是谁的?是闻卯的?”
梨叶说:“是公慎家老大的,我马上要嫁给他了,以后你找我就不方便了。”
我心中暗道:什么我找你,分明是你找我!但我没敢说出口,怕她一生气把我丢到路边的水塘里。公慎家的老大公慎行我认识,老实巴交一个人,春夏在田里苦作,冬天就和渔二结伴到齐国打工,听说是出海捕鱼,因此家境倒也殷实。不知为什么,听梨叶说要嫁人了,我心里竟然松了一大块,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我说:“那孔丘怎么不住到他爹家里呢?”
梨叶说:“野合嘛,我肚里的孩子要是你的,生下来以后能住你家吗?”
我忙说:“那可不行,你知道我爹,他能杀了我。”
梨叶说:“说的就是嘛。”
我迟疑着说:“孔丘他娘,怎么会,野合?”
梨叶说:“你没去过秋社?对,你去不了,你还没成人。”
秋社我知道,秋祭时节,白天的大典结束以后,半夜里,男男女女聚到尼丘山脚下,点篝火,喝酒唱歌。我和孔丘,还有伯牛、秦商,结伙去偷看过。他们唱的歌,还不如我和孔丘唱的过瘾。好哥哥呀,你慢慢地脱,别扯坏了我的兜肚。这样的歌子,都没听他们唱起过。
我说:“秋社不就是喝酒唱歌吗?”
梨叶说:“等你成人就知道了,喝完唱完,你哪儿都不用去,就去坤灵洞,你就看吧,全是一对一对的。”
我说:“可是,孔丘他娘,看起来,挺端庄一个人啊。”
梨叶说:“她端庄?哼,她是端庄,那是装!我知道,你们都看我不端庄,是吧?其实,我见的太多了,脱光衣服,谁还不是一个德性?”
梨叶说得对,路上遇到邻居,他们对梨叶背我,并不觉得稀奇。曾点他爹曾老歪还过来逗我说:“臭小子,没死成啊?”可是,我突然发现,梨叶没往孔丘家方向走。我急了,她不是要把我背到坤灵洞,趁她结婚前,再跟我野合一次吧。就我身体现在这个熊样,她会要了我的命!
梨叶说:“孔丘没在家,他在五父街口呢。”
我说:“他在五父街口干什么?”
梨叶说:“他娘在那儿。”
我说:“他娘怎么会在五父街口?”
梨叶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在五父街口沈犹家的羊肉店门前,围了一大圈人。过路的车把式使劲吆喝着,才能为马车挤出一条道来。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会儿,这些人也是这样围观史官的。
没有听到哭声,我知道孔丘不会哭,这是他姥爷训练的结果。第一次跟姥爷去当吹鼓手,葬礼上阴惨的气氛感染了孔丘,他偷偷地抹了眼泪,结果,遭到了严厉的训斥。他姥爷的意思是,吹鼓手不哭,这是行规,是职业道德,是礼。因为葬礼上的吹鼓手不是你一个人,大家都是出来挣口饭吃的。你哭,主人家可能更待见你,可是别人哭不出来,你就砸了人家的饭碗,心里必然怨恨你。而且,参加葬礼,你不可以太悲痛,因为按礼数来讲,主人总得比你更悲痛才行。可是经历过丧事的人都知道,表现悲痛也是件非常累人的活计。
梨叶背着我挤进人堆,孔丘正跪在地上,面前坐北朝南横放一领苇席,里边裹着的,定是他娘了。一群绿头苍蝇绕着席子乱飞,急不可待地想寻找缝隙钻进去。我从梨叶身上滑下来,手脚并用爬到孔丘脚边,哭着问孔丘:“你怎么把你娘摆在这儿啊?”孔丘木着脸不吭声,我摇着他的腿说:“你是相礼之人,你最懂礼,你这么做,是不讲礼呀,天下人会耻笑你一辈子的,你知道不知道?”
半晌,孔丘抬起头,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娘她,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