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孔丘他们,偶尔有笑声,偶尔有叹息声,偶尔乌云会遮住月亮,草叶在风间摇摆起舞,春天的腥甜气味从沂水河那边飘过来,令我为他们莫名地悲伤和担忧。
突然,从季家前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条黑影急速扑向他们。孔丘闻声,抛下怀中的女人,起身就跑。我想应该上前拉他一把,要不然他怎么能跳过墙来?可是,没等我靠近,他已从墙头蹿出来,敏捷得像一头豹子。孔丘双脚一落地,顾不上和我打招呼,拔腿就跑。他的姿势我太熟悉了,弓着腰,端着肩,甩开两条长腿,拚命往前奔,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远远地抛在脑后。
那条黑影更为敏捷地跳了出来,是阳虎。我赶紧伏在草丛里,阳虎却根本没往我这边看,他拔腿追向孔丘。他跑起来的姿势,和孔丘一模一样,弓腰,端肩,甩开长腿,拚命向前,像是要把世界抛在脑后。这两个人,真是天生的一对冤家。
我尾随着阳虎,翻过了两道山梁。在一片柿子林旁,孔丘实在跑不动了,大口大口地喘气,瘫倒在地,哭着说:“你还追!你还追!”
我也没法理解,阳虎哪来这么大的劲头,非要追上孔丘不可?孔丘又不是偷东西。不管季家的哪个女人和孔丘相好,肯定是人家自愿。你个管家,凭啥管这事?就算该你管,你给冲散了,也就行了,干吗还穷追不舍?俗话说,兔子急了会咬人,要我是孔丘,没准会捡起根大棒子,抡圆了,一下子就把阳虎放倒。
我悄悄摸上前去,蹲在一丛刺枣树后,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声。阳虎在踢孔丘,边踢边骂:“狗!野狗!”然后咬牙切齿地喊:“猪!跟你死爹一个德性!”孔丘起初还想用手挡住阳虎凌厉的脚风,后来干脆抱住头,缩成一团,任由阳虎一脚一脚地踢他。
月亮在树梢后窥探,阳虎绝望地嘶吼:“猪!狗!一个德性!一个德性!”孔丘的身体,在阳虎脚下不断发出闷响。他妈的,阳虎可真不是东西,喜翠又不是他女儿,他哪来这么大仇恨?而且他还骂孔丘他爹。这事儿和孔丘他爹啥关系?孔丘没爹,打小就没爹。我问过他,他也不愿意说。我爹和我娘偶尔会说上三嘴两嘴,意思好像是孔丘他爹和他娘的关系有古怪,但具体怎么个古怪法,我不知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不大关心。我的拳头越攥越紧,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冲上去。如果冲上去护住孔丘,让阳虎踢我当然可以,但我实在担心,我会忍不住和阳虎对打。
最后,我选择了溜走。我可耻地抛弃了孔丘,心里非常难过,差点流下眼泪。这种时候,我就格外渴望梨叶温暖的怀抱。夜色迷离,星光暗淡,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梨叶家,可是她家的门已经落锁。我爽约,她气我也是应该的。我轻轻地敲门,暗夜里砰砰的声响还是吓得我心惊肉跳。半天,梨叶在里边问:“谁?”
我说:“我。”
梨叶说:“滚!”
我再敲门,梨叶说:“你走吧,我这儿有人了。”
我不信,又敲门,梨叶说:“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我不信她敢喊人,我不走,非要把门敲开不可。没有酒,再没有梨叶,我不知怎么能熬过这一夜。这时候,听得屋里有人拖着哭腔说:“你放我走吧,我妈肯定找我呢。”
我听出来了,是闻卯的声音。我心里不由乐开了花,太他妈好了,这闻卯也有草鸡的时候!
7
孔丘被阳虎暴打,病倒的人却是我。当天晚上回到家我就开始发高热,说胡话。我爹吓坏了,第二天起大早上尼丘山采草药,煎了给我喝。我喝下去以后,高热是退了,紧接着,却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我醒来,我娘正在梨叶的指点下给我叫魂。她手拿一只大瓢,从缸里舀了满满一瓢清水,浇到门框上,一声连一声地唤我:“曼父,跟妈回家!曼父,跟妈回家!”
我被她叫得心里发慌,虚虚地应了一声:“回来了。”我娘喜极而泣,手一松,水瓢跌落在地,不知摔成了几瓣。梨叶比我娘还兴奋,不住嘴地说:“怎么样,怎么样,我说让你叫叫魂嘛,这不就叫回来了?”
我好像躺在一个窄窄的木箱子里,浓烈的松香味熏得我鼻子发苦。我娘的脸悬在箱子口,眼泪噼里啪拉往下落,我赶紧闭死眼睛,说:“娘,我饿。”
我娘弯下身子搂住我,哭道:“傻儿啊,你都睡三天三夜了,咋能不饿。”
我娘扶我起身,我才发现,原来,我是睡在一口薄皮棺材里。他们这是当我死了,只等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要把我抬出去埋了。我爹这样对我也就算了,我娘怎么舍得让我没死就下棺?我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恨恨地问:“这是不是我爹的主意?”我娘不吭声,转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我一时气结,又躺倒在棺材里。
梨叶过来扶我,趁机在我裆下掏了一把,说:“快起来,没把你活埋,你就偷着乐吧。”
我迈出棺材,却一脚踩到棉花上,顺势瘫倒在地。低头看,哪有什么棉花,是我自己脚软。
我让我娘把我爹煎剩下的草药拿来看,不由大吃一惊。我爹采来的,根本不是退烧的金银花,而是断肠草。这个老糊涂,连金银花和断肠草都分不清,差点要了我的命!这话,我还不敢跟我娘讲,要不然她肯定炸锅,胖揍我爹一顿是没跑的,家里又好有一段时间别想消停了。
梨叶凑到我娘跟前说:“怎么样?我说让你叫叫魂吧,这不就叫回来了?”我娘明白她的意思,说:“你把那只小芦花鸡抓走吧。”梨叶喜滋滋地出门,院子里的鸡们一阵骚乱。梨叶抓到了鸡,还不走,倚着半扇门冲我坏笑。
其实,我心里一直挂念的,是孔丘。不知在我昏睡期间,阳虎是怎么收拾他的。三天三夜了,事情一定早就有了结果。我娘给我端来小米粥,我两口喝下一大碗,问:“孔丘还放羊吗?”
我娘说:“他放不了羊了。”
我心下一凉,就知道阳虎会下死手。孔丘不能放羊了,我是不是也跟着一起被辞了呢?孔丘可不是能挺住严刑审问的主儿,没准把我们从前偷酒的事也一股脑全交待了,那我就得做好出走齐国的准备了。
梨叶说:“他娘都死了,他还放什么羊?”
我瞪了梨叶一眼,说:“就算你再恨人家,也不能咒人家死啊。”
梨叶和孔丘他娘从来不对付,常为些针头线脑的小事吵嘴。孔丘他娘不像梨叶那么嘴尖舌快,吵不赢,回家就拿孔丘撒气,骂孔丘,打孔丘。因此,孔丘恨梨叶,这事我早知道。
我娘长叹了一声说:“不是咒,他娘真死了。你说她还那么年轻,咋会说死就死呢?”
梨叶说:“老天爷想收人,还管你年轻不年轻?”
我娘不会骗我,这个大噩耗,消除了我对阳虎的担心。孔丘的娘都死了,你阳虎还能咋样?我想马上就去孔丘家,他没娘了,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但我应该和他在一起。可是我连站一站都打晃,根本走不动。我娘不同意我去。我说,就是爬,我也要爬去。最后,我娘没办法,只好央求梨叶背我去,又把半块煎饼硬塞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