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东西,好像把我的心里话抢先说出来了,我正想跟他对付几句,孔丘把我拽开了。孔丘是对的,我不该让我们父子两代都给沈犹戏弄。孔丘领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我知道他是想找南宫敬叔,可是南宫却不在这里。怪事,这样的热闹他怎么可能错过呢?我去问孟皮,孟皮说:“南宫敬叔在宫门口呢,你们快去吧,那儿更热闹。”
我说:“你怎么不去那儿卖?”
孟皮说:“去过,被兵士乱棍打回来了。”
果然,宫门口人更多,围成了一个大圈,男女老少个个伸着鸭脖子,好像秋收时节看祭地大典一样。我和孔丘挤进去,见人群中心的地上,正坐着愁苦。南宫挤过来告诉孔丘,愁苦是被从宫里赶出来的,国君说不想供他吃饭了,吃也是浪费,反正明天就死了。愁苦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原壤打趣问:“你是不是偷看宫女洗澡被撵出来了?”
愁苦一点反应都没有。人群里又有人问:“你为啥非要那么写呀?”
看起来,有人已经知道史官为什么被杀了,小道消息总像是有自己的翅膀,在野草和麦浪上头随风传扬。愁苦翻了翻眼睛,不屑地说:“不那么写怎么写?你懂我懂?”
那人说:“当然是你懂,可是你也犯不着非那么写不可呀!”
这是实话,国君也是人,是人就好个面子。一般人,你卷了他面子,他顶多骂你打你一顿。国君不一样,你不给他面子,他就要你的命。
愁苦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有一个又尖又脆的声音接口说:“你是为死来的吧?”
我注意到,说话的是闻卯。这个小混蛋,说完了还四下顾盼,一脸得意。人群一齐嘎嘎大笑,愁苦突然流下了满脸的泪,他的手重重拍到地上,厉声喊道:“周公,醒来,听听你的子孙!”
后排有人接话:“听到了。”
哄笑声像晴空炸雷,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愁苦大力拍地,嘴都快贴到地皮了,他闭着眼睛嘶吼:“周公!醒来!听听你的子孙!”好像周公的魂在地下睡着,经他一拍再拍就真能醒来似的。
我听孔丘讲过,周公是当年周天子武王的弟弟,也是我们鲁国的开国国君。当然,他一直在周王庭里忙着当总理,没空来,就派了儿子伯禽替他治理鲁国。武王去世以后,周公代理国王,坐在天子大位上接受百官的叩拜,处理政务。后来,他的侄子长大成人,他把大位还给了侄子,自己又回归百官行列,每天给侄子叩拜,一句怨言都没有。所以,周公一直被看作人中龙凤,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尤其是孔丘,对他佩服得不行。
愁苦依然在一声接一声地呼喊,一掌挨一掌地拍地,人群里渐渐没有笑声了。
“周公!醒来!醒来!”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阴惨又凄厉,让人心沉。他的手指尖渗出了血,可他浑然不觉。打从原壤开始,站在内圈的人慢慢地往外挤,人墙松动了。我发现,刚才搭话的那些人是最先开溜的,他们心虚,躲到人后头去了。愁苦的手,血肉模糊,好像手指头上的肉已快拍掉了。我扭头看孔丘,他的眼里,含着满满的泪。
我和南宫把孔丘拖离了人群,愁苦还在我们的身后拍地大喊:“周公,醒来!”他的声音像粗糙的沙砾一样,磨疼了我的耳朵。可是,在越来越暗的夜色里,我分明听到有人悄声说:“看到没有,这是个聪明人,他把手拍坏,就没法写了。没法写,当然就不用死了。”
当天晚上,我和孔丘没再喝酒。没有酒,我睡得不踏实,愁苦的哭叫声一直在我耳朵里响。我弄不清是他彻夜未眠,声音遥遥地传到了我家,还是他进入了我的梦里。
第二天,我和孔丘当着羊的面争执了几句,我太想去宫门前看愁苦了,孔丘当然更想。谁先谁后,就是个问题。谁后去谁吃亏,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最后,我同意孔丘先去。但我和他讲好,一个时辰以后,他准来换我。
正像我担心的一样,孔丘一去不见回头。快到晌午了,他还没有出现。我真生气了,把他的煎饼扔到蚂蚁窝旁边,让蚂蚁先吃个够。日过中天,我对孔丘已经不抱希望,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孔丘回了,正捧着煎饼在啃。煎饼上爬有几只小黑蚂蚁,他都没看到。他的手不停地抖,嘴唇也在抖,我眼睁睁看着蚂蚁被他吃进嘴里,不知会是什么味儿。我爹说过,吃蚂蚁治风湿。孔丘说,那个愁苦的头,又挂在城门口了。
我问:“他的手不是拍烂了,不能写了吗?”
孔丘说:“南宫说,他天生就是左撇子。”
我说:“原来是这样。”
孔丘说:“宫门前,史官排成队了。”
我惊问:“三个不都杀完了吗?怎么还有?”
孔丘带着哭腔说:“现在来的,是齐国宋国和卫国的史官,听他们说,陈国楚国郑国和晋国的,正在路上呢。”
我没去南城门看愁苦,他活着的时候,脸就已经丑得让人难过了。我一口气跑到宫门前,那儿简直是人山人海,孟皮的瓜子摊也摆到了臭椿树下,现在没人管他了。史官很好认,他们席地而坐,被涌动的人潮围在中央。他们穿的衣服各个不同,但面色都是一样的肃穆,而且目光空濛,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昂首望天,好像周遭的纷乱和他们毫无关系似的。
我在人堆里找到了南宫,他一脸忧色地告诉我,早年间,在齐国,也发生过这么一档子事,大臣崔杼杀了国君,史官如实记录,结果被杀。史官弟弟跑来接班,又被杀。史官儿子来接班,又被杀。连杀三人以后,崔杼手软了,等到各国史官纷纷赶到时,他再也不敢杀了。可是现在,南宫从他爹嘴里探到的消息是,国君姬稠好像没有服软的意思,谁也不知道,会杀到什么时候为止。
一想到明天后天再后天,他们一颗一颗的脑袋就要挂到城门口了,我的眼睛,突然好像进了沙子,又麻又热。摸一把脸,湿淋淋的。我不是哭了吧?他们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这么没出息!人群中,不少妇女和孩子在低声抽泣。男人们先是走开了,然后又走回来,悄悄扶住我们抽搐不止的肩,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手,也是因为要忍住哭泣,才那样不停地发抖。
守宫门的一个兵士执着戈走过来吼我们:“不准哭,谁也不准哭!”
他想把我们推开,可是我们纷纷顺势跪到了地上,冲着史官抹眼泪。兵士吓唬我们:“再哭,国君会杀了你们!”见我们不为所动,他又开始哀求我们:“别哭了,再哭,国君会杀了我的!”
守宫门的另一个兵士把戈往地上一掼,捂着脸跑开了。
我哭了小半个时辰,心里通畅了一些。冉三和原壤抬来了一桶米粥,说是前街盲眼杜婆婆熬的。沈犹用一把大勺子往碗里盛,我起身端给史官们。闻卯不知从哪儿偷来一领芦席,一路烟尘滚滚地拖到了史官的身旁,给他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