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着去,妈妈在前面,我在后面偷偷地捏碎藏在围裙里的饼干,放入嘴里,同时密切地观察着她那坚定的身影的一举一动。前一天晚上天有些凉,田野里铺了一层薄雾,但阳光照着雾气,氤氤氲氲一片,让人想起港口的浪潮要把轮船舰队抬起来的情景。树和草还是深绿色的,但不时可以看到橡树最外边枝条上那焦黄的叶尖儿。榆树和白蜡树分列两旁,枝条缠在一起,遮住了道路上空的光线,仿佛一个暗绿色的碗倒扣在上面。主红雀和乌鸦待在树顶上那摇晃的绿色帐篷里,发出沙哑的警告。空气里香气弥漫,迎面走过,脸上如同被贴了一块暖和湿润的法兰绒布。我放慢了脚步,拖着鞋,蹭着路面,弄出一些灰尘。这时,妈妈开始哼一支罕见的曲子,声音高起来了,宏亮又充满活力,很快她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她看看头上树枝做成的遮阳篷,看看脚底的草,还瞥了我一眼,笑了。不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开心的笑,是那种满怀喜悦的笑。她在路上等我,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莎拉?”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是星期二,我想。”
“是秋天的第一天。收割季节结束了。比我们想的要早,”她说着,拍拍母牛,“我们说过今晚会做一个布丁。有鸡蛋和糖筒,你可以舔一舔。你想吗?”还没有等我回答,她就轻轻地用两只手拍拍我的脸,很快转过身去。上次做布丁距离现在很久了,她差不多总是把留在碗里的残余给我爸或理查德。那时,我心里某种硬梆梆的东西松开了,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脸,我敢肯定我会看到一半惊讶,一半感激。她步履轻松地走着,两手跟着前后摆动。
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优雅的身体忽而被绿荫笼罩,忽而出现在阳光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被阴翳吞没了,似乎已从世界上消失。想起可以舔布丁碗,我就口水直流,心想还可以给汤姆分一部分,让他帮我分担家务活。突然,一只松鸦在低矮的树枝上扑棱着翅膀,颤着身子,叫唤起来,尾巴差点碰到了我的手指尖。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帮我遮住了阳光,霎时,一种巨大的恐惧直冲脑门。从眉毛、脖子、肩膀,一直灌到我胸口。我害怕得心脏怦怦直跳,那力度大得足以抬起一吨麦子或爬上一堵石头墙,然而我却是木头般没法动弹,像个哑巴似的吭不出声。
那天是个可爱的小晴天,庄稼、岩石和天空投下夏日的阴影,一切都显出来自造物主之手的美好与合理。然而阳光一闪,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致命的水塘,透过水塘,似乎可见到在那不驯服的生命风景的对面,造物主威然站立,手拿剃刀,砍、刮我们身上可口的肉,只剩下骨头和风干了的壳。我那跟小松树一样结实的妈妈,突然之间小了很多,显得脆弱了很多。她步子很坚定,每一个动作都显示着她的强大。但对于支配四季轮回,主宰生死交替的上帝的邪恶力量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带着这些想法,我意识到我妈很快就会和萨缪尔·普雷斯顿理论,要他赔偿。他们会打口仗,因为这个男人吝啬,好辩,而她又是不会放弃的,除非能得到或是钱,或是实物,或是普雷斯顿家的兽皮的足额赔偿。我相当肯定他会以某种方式赖账不赔。
1691年9月—1691年12月(4)
异教徒的女儿
(美)凯瑟琳·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