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爬到床上,梅西摸进来时,我背对着她。我能感觉到她死死地盯着我,也能觉出她往床上扔鞋子的力度。她枕着胳膊躺下时,我们下面的绳子晃动了几下,但我知道她不会轻易睡着了。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牲畜的味道。有一个词在我脑子里憋了很久,才压低嗓门吐了出来:“妓女。”这个声音和不断加大的风声混合在一起,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玛格丽特。她站在肖辛河的对岸,向我这边叫嚷着什么,在呼啸的风中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把手拢在嘴边,我还是听不清。我在河堤上来来回回地跑,寻找一条过河的路,但那里既没有船也没有桥。她指着我身后的一个地方,这下我听明白了:“火,莎拉。着火了。”
我醒过来时,看到汤姆发疯似的用脚摇晃我。他朝我大喊:“火,莎拉!地里着火了!”
接着,哈娜也醒了,她看到汤姆脸上的惊恐神情后,死一般地尖叫起来。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腿,我挣扎着往头上套裙子时,她差点把我扳倒。我抱起她,和汤姆一起跑到田边。梅西正和爸爸朝着烟雾跑过去,牲口棚的东边地面已经成了一片黄色的火海。我看到安德鲁用尽全力地快跑,把一桶桶井水递给理查德,理查德已爬到牲口棚顶上,用井水浇屋顶。牲口棚后面是一块略高的高地,我爬了上去,从那里可以看到火是从哪里开始的。一棵已活了几代人的孤零零的榆树引上了闪电,如同水沟引导了雨水。被劈开的树干已经烧焦,大火正疯狂地烧着高地边沿路对面的那片干草地,火势由北往南侵袭。风首先吹到西边,再吹到东边,两股风交汇在一起。我看到爸爸旁边有个人影,两人正拼命地把干草地和麦田隔离开来,他们的锄头一起一落快速地交替着。
妈妈抓着我的肩膀,把我往牲口棚的方向推,大喊道:“拿上镰刀,莎拉,门后面还有一把锄头。快点,看在上帝的份上,否则我们会被烧光的。”
我开始没命地跑,跑得胸口闷疼,我不知道该拿哈娜怎么办。我不能把她带到着火的地里去,又要帮助我哥他们把火势控制在沟壑里。我把她的手从我脖子上拿开,她的指甲抓得我脖子出血,然后我用一根皮带把她绑在柱子上,她可怜地又是踢又是嚎。被遗弃的恐惧使她变得凶猛起来,她去咬皮带,眼神里透露出了这一点。我大声对安德鲁说,万一牲口棚着火,要记得把她救出来,我祈祷他在混乱当中还能记得她。我拿了必要的工具,跑回地里,我边跑边祈祷自己不会绊倒,跌到刚磨光没多久的镰刀上把腿割伤。妈妈和我跟男人们一起干活,我们把浅沟挖深,把麦子割掉,开出一条路,让火苗不会越过来。但是火苗不停地向我们发威,蹿到麦地里,我感到脸颊发烫,头发也卷了起来。我停下来休息片刻,但妈妈推了我一把,向我咆哮道:“不要停,继续干。”我听到汤姆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往倒下的麦秆上倒一桶桶的沙子。
大火带来的高温真是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不断翻涌的烟雾,它们到处钻,我们的眼睛、耳朵和喉咙都开始冒烟,渗出泪花。我抓起裙摆包在脸上,让自己能够呼吸,突然,我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一片烧焦的地里,周围是看不到边的烟雾。我觉得心脏已经吊到了嗓子眼,转头一看,发现一条火舌像游动的丝带向我的鞋跟扑来。我大哭起来,但除了灰蒙蒙的大雾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跑,但不知道东南西北。我蹲了下来,越来越浓的黑暗包围了我,如同一条细绳拉紧了灰色布袋的袋口。这时,我的胳膊被一双手给夹住了,我感到了肩膀疼。一双强有力的手把我抱起来,我们在烟雾中跑,直到再次看到天空和大地。我们开始剧烈咳嗽,梅西重重地拍我的背,从肺里吐出满是泡的灰烬。我抬头看她,发现我的鞋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肿块,大得足以从满是烟灰的脸上凸起来。
她不带一点恨意地对我说:“看来我们俩很快就要无家可归了。”
我们全家和邻居齐聚在高地上,想看看剩下的麦地的受灾情况。罗伯特·拉塞尔站在爸爸旁边,在边上的还有拉达草场附近过来的萨缪尔··霍尔特和他的兄弟亨利·霍尔特。一道越来越亮的光线从东边地平线过来,这时风突然改道,从西边吹了过来,急匆匆地与东边的黎明相会。火停了片刻,火苗像倾巢出动的猎狗舔舐着空气。接着,火势开始转向,向东快速翻滚,好像要把自己送往海边。霍尔特兄弟赶紧跑回自己家的地,与他们一起跑的还有爸爸,他把长柄锄头搭在肩上,锄头在跑动中冒出一丝丝白气。一个冰冷的想法在我脑子里一晃而过,我记起艾伦要烧死我们的威胁。但我们的地和房子保住了。接着我们还用水桶、锄头干了好几个小时,才能够再次爬上床,那时我发现我的皮肤和头发都染上了一股苦烟味。当我终于想起绑在牲口棚里的哈娜时,已经是晴朗的早上了。她睡着了,手指含在嘴里,流着口水,但我一抱她,她就醒了。从那以后的好多天里,她每时每刻都要我抱,并只在我的怀里睡觉。
1691年4月—1691年8月(10)
异教徒的女儿
(美)凯瑟琳·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