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阵,我在长安的时候,和王莽曾经颇为熟识,甚至可以说,我是亲眼看着他一步步往上爬升,而这一过程之残忍,同样堪称一部《流血的仕途》。
王莽的祖父王禁,最初官居廷尉史,此时的王氏家族,顶多只能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家族,不过很快便时来运转,王莽的二姑妈王政君成了汉元帝刘奭的皇后,生下了汉成帝刘骜,汉成帝刘骜继位之后,王政君顺理成章变成了皇太后,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倚仗着王政君的权势和庇荫,王氏家族一跃成为当时的第一大家族。
然而,王莽作为王氏家族的第三代,一开始却并没有沾到家族多少光,他的叔伯们人人都封了侯,而他父亲王曼却因为死得早,没有赶上趟,他这一门又人丁稀少,唯一的哥哥王永也很早便死,没有兄弟可以互相帮衬。眼看着他的那些堂兄弟们一个个的官居要津,封拜卿、大夫、侍中、诸曹不等,门前车水马龙,府中高朋满座,而他却什么也没落着,还是一个平头百姓,只能成天对着寡母寡嫂,寂寥凄苦,冷冷清清。两相一比较,王莽的心理落差不难想见:一样是王家的种,一样是王禁的孙子,一样是王政君的侄儿,差距为何如此之大?王莽向来自负才能,目空四海,即使让他和堂兄弟们享受同等待遇,他尚且不能甘心,觉得辱没了自己,更何况如今境遇远不如那些堂兄弟们,怎不让他感时伤怀,悲愤莫名!
心理学家论及人生之原动力,略分三大流派,一为弗洛伊德之性动力,一为阿德勒之权力动力,一为弗兰克尔之意义动力。这里单讲阿德勒的权力动力,阿德勒以为,人人都有自卑感,而为了对这种自卑感进行补偿,人便会力求获得承认和优越感,即追逐权力、超越自卑,人生之动力源于此,人生之目标也在于此。
而王莽正是阿德勒理论的一个典型样本,他背靠着显赫的王氏家族,眼看着家族中其他兄弟都可以仕宦富贵、舆马声色,唯独他却被遗忘,被冷落,活得如同一个笑柄,他于是不免自怜自卑,而他又明白,要摆脱这种自卑感,唯一的方法就是出人头地、拥有权力。
然而,此时的王莽只是一个穷儒生,正跟着沛郡陈参学习《礼经》,追逐权力?路漫漫其修远兮!王莽某天便来问我,你如何看待礼?王莽有问,我自然倾心以答,礼者,大体强加于人,我所不喜。其所追求者,在于集体之秩序,而非个人之幸福,诸如此类,盖儒家之通病也。王莽又问,倘若你读进字缝里去,又能读到什么?我答道:“鲁迅在字缝里读到“吃人”二字,我觉得犹可附注一句,那就是,吃人者吃人之余,更有一群闲人在旁大叫:吃得好,吃得好。王莽摇摇头,道:“我在字缝里读到的,却是“诛心”二字。
诛心?
没错,诛自己的心。
我于是悚然,知道王莽打算从了,他要毁坏了自己的心,消灭了自己的欲,扭曲性灵,克己复礼!我想要冲王莽大吼,贱人,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自愿投入这罗网,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抹灭自己的快乐,罔顾自己的悲喜,麻木地执行那些礼仪程序?然而我终于放弃,只是问了一句:诛心之后呢?
王莽道:“诛心之后,一部《礼经》,足以取天下也。王莽临镜而照,向镜中人长揖,今日与君绝矣。他就这样告别了自己,以一去不复返的勇气,自今日起,无爱无恨,无怨无嗔,诛心而后礼。此情此景,仿佛浮士德与魔鬼之交易,看得我不寒而栗。
自此之后,王莽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切唯礼是从。和他的那些堂兄弟们相比,你们奢侈,而我节俭;你们下流,而我上进;你们妻妾成群,我就老婆一个;你们童奴千百,我就事必躬亲;你们舞郑女,作倡优,我偏读经传,思无邪。王莽又侍奉寡母寡嫂,终日无倦,抚养亡兄之子,爱逾亲生,同时在外广交贤人名士,标榜唱和。数年间,王莽名声渐起,人多称颂,王莽的叔伯们看在眼里,仿佛于淤泥中见不染,开始对王莽暗暗留意。
王莽对叔伯们也着力巴结,其恭顺孝敬,比亲生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从来都和老年人聊不到一块去的,王莽本来也是如此,但自从诛心之后,功力大增,很快就把王家的叔伯们哄得服服帖帖,都觉得王莽这孩子可人意。而王莽又并非单会拍马屁而已,他是确有才能,无论国事家事,皆坐而能言,言则必中,起而能行,行则有度。他那些叔伯们都是玩弄政治的老手,早就在物色家族接班人,以便将家族权力传承下去,而在王家第三代里点来点去,觉得还是王莽最为出挑,既有才又孝顺又有品节,于是虽然未曾明说,心中却已达成共识,将王莽内定为王家未来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