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XI

叶微青的保姆是我给找来的一个农村乡下姑娘,人还算老实。我每月按时付给工资,嘱咐她老老实实照顾病人。后来保姆恋爱了,是附近洗头店的打工仔,小伙子品行不正,害得小保姆又伤心又没辙。

那天保姆又失恋,心情不好,想着小伙子的事情,倒开水的时候就走神。这一走神,开水就溢出杯子洒在了保姆手上,她烫得大叫又撒手,锡壶掉下来,整壶开水就泼洒在了微青的双腿上。

但是叶微青下半身瘫痪,是一丝知觉都没有的。

没有知觉不等于不会被严重烫伤,等保姆反应过来,微青的双腿已经被烫得脱皮,发红,后来起满了大大小小水泡……

我带着余年去看望她。

在净白如太平间一般死寂的病房,她躺在床上,双腿上涂满了药膏,吊起悬空通风,防止进一步溃烂。

我又一次被迫直面了她,目睹她的容颜发肤在命运与岁月的风化过后留下的残迹。很多年以前--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她喜欢跳舞。在大仓库里的联谊会上,穿着艳红的绸衫绸裤,黑油油的长辫子上扎着红缎子结,与知青男伴跳喜儿和大春……呼喊声震耳欲聋,头顶的吊灯被回声振得轻轻抖落尘埃……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又说起了这个。人年纪大了会很健忘,近前云烟,过眼就不记得,脑中印刻的,只有很远很远以前的几幕人事。

而今我再看着她,那个跳喜儿的姑娘早就死掉了,其骨灰敷在微青的脸容上,颓败而黯淡;发枯如草,凌乱凄凄。脸颊瘦瘠凹削,眼眶发黑。十多年的瘫痪,双腿肌肉早已萎缩至只剩两根枯枝,所幸没有生褥疮。她此时半躺在病床上,一双空洞的目光捕捉我的魂灵……

这便是曾几何时我爱极又恨极的女子微青。我的少年,青年时代。

人世万物,因缘和合,诸行无常,你奈它何。

我但且只能苦苦一笑,爱恨付之一炬,泯了恩仇。

我走近她,以我这中年之身,小心翼翼地缓缓迫近我少年与青年之所爱,说不出来话,就拉过余年来,让他伴我一起坐在微青床边。

我很徒劳地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喂她吃。陪坐几个时辰,看望一场,我却未能成功地吐出哪怕一句完整话来。无法说。无法说。

余年也坐于床边,低头垂目,不发一言。他渐渐长大,果然俏似微青极了。眉目清俊,颀长挺拔。但他生性过于敏感,童年又过得寂寞,因此总是不够晴朗,显得阴郁寡欢……气质亦庄亦邪。

我只是有点愁,觉得他太阴柔了……偶尔都令我错觉他就是微青。

久坐之后,我收回愣在余年身上的目光,正色道,微青,你好好养伤,别的不用担心。我跟余年会常来看你。我先走了……要不然,余年再留会儿,陪陪你吧。

我起身,微青忽地滚出一滴泪。轻轻抬手,似在挥别,又像凭空欲要抓住什么似的。

我心里难过,亦应和她,伸出手去握她。我薄薄地捏着她孱弱的手指,轻轻抚摩,不敢用力。

我们凭借这薄薄的手指之触,欲在命运洪流之中不离不弃一般,依依不舍。如传世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以手指相触的亚当与上帝。

微青竟然开口说话了。

她说,余生。你是好人。……对不起。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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