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微青的瓜葛分合,太多年了,越发像一处久愈不合的脓疮,时时生长又时时腐烂,总以衣袖遮蔽,无法见人,连自己也不敢触碰,只能躲在私下偷偷撩起衣服察看伤势,心焦叹气。就是这样的伤,我有她亦有。
但时间足够长,就足以淡灭往事的热忱。伤已不觉痛,反倒是岁月太浅,我像幼童戏水一样踩过,只湿了脚踝,晾干之后就忘记了那场欢快。离婚后我很多年再没见她--尽管我从前甚至从来不觉得我有天会离开:我从前对她写,谨以此生献给你。
我是真诚的--那时我是真诚的,那时我年轻。
多年后重逢,第一回见到她坐轮椅。
我顿时心酸如蚀,背过脸去,不忍睹。我知道这个女子此生是就此结束了,而今留下的只是这具残缺肉身在细细反刍去日的浮梦美好。类似悲剧本来人间处处在上演,见者不悲,我落泪是因为她是犹死而生的女子微青,爱极恨极,我都切肤过了。
我望着她坐于轮椅上憔悴如斯,恍然间想起从前的少女:彼时在大仓库里的联谊演出,你穿了艳红的绸衣绸裤,油黑发亮的大辫子上扎着红红缎结,与知青男伴跳喜儿和大春,那刻何等灿烂生辉,阵阵呼喊湮没了音乐,震耳欲聋,回声摇撼着仓库顶上那盏陈旧的吊灯,轻轻抖落尘埃。
她那样美,我的双目纵然已经燎燃,却不过是台下为之闪动的众人眼光之一。就这么看着她,咽喉仿佛燃烧一般干涩发燥,不由得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液,默默地松了松紧勒的风纪扣。
一切不过是烂俗到不可救药的桥段,我是无名的裘德,却没有一个女子能使我在风雪弥漫的结局里追其背影哭喊“世间夫妻再不比我们更真”。我一直很唯物,只信人有今生无下世,由此我的忘怀渐渐很漠然:
多年以前我们才十六七岁,做了高中同学。那年那天我们照例随学校去乡下劳动,大家都下地干活,我扛着锄头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忽地撞见她在田间野僻处蹲着,一脸的青白面色……我惊慌得不知所措,僵在她视线里就这么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叶微青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美丽姑娘,又出自干部家庭,心高气傲。在那个年代名字就起得这么诗意,可见一斑。但文革之后她父亲不堪摧残还未等到翻身就病死,家里除了她只有一弟一母,算是清贫,此乃后话。
那天在田地里,她就这么蹲着,狠狠地瞪着我,脸色越发难看,后来又咬咬牙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看着她背影,裙子上都是血,我竟也什么都不懂,惊慌地大喊到,微青!你裙子上有血!
未曾想到她顿了顿,转身又愤愤地朝我折返回来,又羞又赧的气急表情,扬手欲掌掴我,又碍于耳光太过分而没下手,只是用力推搡了我一把,捂着裙子快步跑开。
就这样我因为缺乏生理常识而得罪了我的初恋,那还是我们同班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单独碰面和头一次对话。我不晓得血弄脏了裙子对女孩儿来讲是多丢脸的事情--我连那血是什么都是这之后的事情--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这个人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比那摊裙子上的血更脏更羞辱的存在,她的目光从来都是直接掠过我,真是连一次余光都没有。
后来我对她提起这件事情,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然后说,我只觉得我那时特别不想见到你,但我不记得是为什么。原来如此。
这个后来,是多少年后了?
少年如我,恋她恋得快成了癔症,夜夜在日记里写信,长篇累牍的情话,简直像自渎般隐秘而上瘾,又掖着藏着,不想有一日还是被父亲发现,啪得两记耳光正反各一手,我像个不倒翁晃了晃又被砸稳了立着,隐隐约约听到有咆哮之声在嗡嗡作响:你个狗日的畜生!!!
我是狗日的,谁是狗?我在心里犯着嘀咕。
那一记耳光之后不久,世界就忽地乱了。
一夜间就没书可读了,大字报铺天盖地,学校砸得稀烂,教室门窗玻璃碎了一地,荒如废墟。十六七岁,我们像精力充沛却无猎物的野兽,终日惶惶在大街上游荡,手里除了大把无所事事的青春,一无所有。
齐明的父亲是军官,他被安排去当兵,躲过了下乡。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安排有多聪明。但任何时代都如一间房子,墙为大多数人所设,门为少数人而设:我和微青在一年后下了乡,一起挤上火车的,还有多少同窗伙伴?不记得了,太挤了,车上太挤了……像攒动的蚁群,个个都穿着那一身不知从哪儿捞来的土绿军装,得意忘形--即使回忆起来,哪来一丝值得得意的理由。
那些青翠的年轻脸孔,就这么手舞足蹈地笑着跳着陷进了时之流沙,带着无知的欢快消失在这没顶之灾里,安乐死亦不过如此了罢,如此一来任何一种表情都不再具备个人情感--我们谁都不知道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开始得如此狼藉如此懵懂,天涯四散,一去是多少年。
我所要说的,与时代无关。
无,关,时,代。
时代没有错,错的是个人的命运。
不,命运更没有错。
……无人对错,没有真假。
我们的时代,只有虚实。
彼时我不分虚实,深陷爱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谓是一叶障目:投入得连时代与命运也丝毫无暇关心了。
我想:微青,你我之间如七律古诗,你挥笔定了首联,我得削砍了我的意志以求对仗你的平仄,意境,末了还要为你押韵。
最可悲的莫过于,往后的颔联,颈联……尾联,你却再不关注我谱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