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官方与民间（8）

　　合作社可以说是十二指肠的标志性建筑，尽管变成大户室，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水泥大字仍然十分霸道。从有合作社开始，合作社门前就有一个固定的景象：卖葵花子的小贩和嗑葵花子的闲人。而今卖葵花子的还有，但嗑葵花子的闲人换了，换成来自老白党胡同的拆迁户。
　　
　　采访就从合作社门前开始。
　　
　　做采访之前，黎志坚向拆迁户们宣布了两项要求：一、辞旧迎新喜洋洋、政府关怀暖心房一类的话不听，他不是来为拆迁办做马屁文章。二、在旧房评估、补偿标准核定中与拆迁办发生的矛盾不听，他不为拆迁户们打经济官司。他要求他们说一些共性的、能够引起社会共鸣的事情。这个要求似乎很高，拆迁户们不会说话了，反映的事情不着边际。他整理了一下，拆迁户们反映了这样几个问题：
　　
　　一、老人就医难、儿童上学难、治安环境差。前两样倒是可以克服，但治安环境差令人防不胜防。每逢拆迁，盗贼蜂起，老白党胡同的马葫芦井盖一夜之间被偷光。被偷光的还有路灯、电线杆，因此，坠井伤人的事情屡有发生。摔伤的人中有居委会副主任。副主任是女性，叫林美奂，由于人长得漂亮，人们叫她美轮美奂。美轮美奂掉进马葫芦里摔破了相，此后羞于见人，搬到郊区再不回来。
　　
　　二、家庭和谐受到冲击。任庆为拆迁分户和媳妇假离婚，结果弄假成真。再和谐的夫妻逢拆迁也要吵架，因此，拆迁户的离婚比例高。
　　
　　三、公共事业没人管。拆迁户离开户籍所在地，治安没人管就自己管、没有人大的选票就不做选民，然而，幼儿的防疫保健没人管可是个大问题，幼年时不打疫苗，无疑会给他们的未来成长埋下隐患。另外，居委会认养的树木没有人管了，没有管就没人管，自己长去吧；而居委会负责关怀的几位孤寡老人没人管就惨了，拆迁后他们由孤寡老人变成流浪老人，而今十有八九是死光了。
　　
　　说话间，有拆迁户嘤嘤地哭了起来。
　　
　　黎志坚替他们悲伤，同时也替他们无奈。如果把老百姓拆迁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比喻成被打掉的牙，那么，这些被打掉的牙应该分成两部分：拆迁旧房评估、补偿金标准核定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属于可以托在手心里喊冤的一部分牙，可以哭爹骂娘、可以上访告状；而刚刚说到的那些苦难，则属于必须往肚子里咽的一部分牙，老百姓可以哭爹骂娘，但不能上访告状。媒体也不能替他们申诉，如果申诉，有关部门一句话就可以把申诉驳回：此类事件与拆迁无直接因果关系。
　　
　　此类事件与海查干人也无关系，因此这一时段采访无功。他向拆迁户们打听两个人，一个是米金花，另一个是居委会主任。居委会主任姓梅，是位下岗女工，做居委会工作前做过报摊零售员，所以黎志坚对她有印象。
　　
　　米金花和梅主任都没有找到，只找到了梅主任的女儿。
　　
　　梅主任女儿住在一座大杂院里，拥挤的住房之间是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方横三竖四地扯起铁丝或绳，密密麻麻地挂着还在滴水的衣裳，走进院里，像是进了热带雨林。梅主任的女儿正在洗衣裳，她把洗衣盆端进屋里，才在院子里给黎志坚腾出个下脚的地方，她说：住在这里哪里是过生活，分明是动物栖息。
　　
　　老白党胡同一期拆迁工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拆迁动员到拆迁开始阶段，这一阶段的拆迁双方为拆迁办和拆迁户；第二阶段是拆迁开始到强迁结束，这一阶段的拆迁双方为海查干人和三十户钉子户。第一个阶段中，梅主任和她的居委会曾代表拆迁户和拆迁办进行过几次谈判。居委会据理力争的谈判条件主要有两项，一是放宽搬迁期限，给拆迁居民一个妥善搬家和从容选择租住房的时间。二是给居委会留下一到两间房，便于拆迁期间居委会和拆迁户们保持联系，另外，依靠居委会活命的几位孤寡老人也能有个临时居所。
　　
　　前几轮谈判很平和，拆迁办答应考虑考虑居委会的要求。后来曾主任亲自出马，谈判桌上的局势恶化了。
　　
　　曾主任狠，拆迁户们称他为曾剃头。曾主任对手下人对居委会的软弱态度很是不满，他认为居委会是一个吵夜的婴儿，给口奶喝哭得更响，一脚踹到炕梢让他喝风去，哭着哭着他就睡着了。谈判中曾主任指出，个别拆迁户闹事，可以认为是自私自利的行为；居委会纠集拆迁户集体闹事，可以认为是反政府行为。他指着梅主任的脸说：你影响城市发展一阵子，我就影响你正常生活一辈子！
　　
　　果然，梅主任的一辈子毁了。
　　
　　此后拆迁办不再和居委会正面接触，把居委会干部当成普通拆迁户对待。然而，居委会遗留下的一箩筐问题还得由梅主任背着，梅主任在老白党胡同里有三处房产，拆迁问题也是一箩筐。拆迁办不但不为前一个箩筐减负，反而在后一个箩筐里扔石头。政府和百姓闹别扭，就像车老板和马闹别扭一样，车老板总是赢家，即便不打马，也让马多跑路。梅主任在三处房产上花费的工夫，等于其他人九处。梅主任病了，更年期综合征加上心脏病血黏稠，每天不吸三两个小时的氧就活不过去。从老白党胡同租住到十二指肠，生活条件恶化，她的病情加剧，由于长时间脑缺氧，智力受到破坏，行为上等同于植物人。植物人期间，她还保留着两个清醒的希望，一是希望我党吐故纳新，把曾剃头清理出去；二是住新房。
　　
　　梅主任女儿预料到妈妈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决定尽快满足妈妈的两个希望。通过制贩假证团伙，她制作了一份红头文件，红头文件上宣布，撤销曾剃头党内外一切职务。她把文件读给妈妈听。梅主任听罢长吁了一口气，伟人一样地说了句：这个党还是有希望的。这之后她把自己的家腾空，简单装修后让妈妈搬进去住，哄妈妈说拆迁结束了，这间房子是回迁得到的新房。之后她和丈夫住进十二指肠，替妈妈做拆迁户。
　　
　　黎志坚感慨地说，有你这样的女儿，梅主任福气。
　　
　　梅主任女儿说，没福气，有福气就不会遭遇拆迁。
　　
　　这时候三十户钉子户的代表来到热带雨林，邀请黎志坚到他们那里做采访。也许是身处热带雨林的关系吧，他们说事情用动物作比喻：假如说拆迁户和拆迁办的矛盾是猴子，那么，钉子户和海查干人的矛盾就是猩猩，哪个珍稀不言而喻。
　　
　　这时候，黎志坚接到了吴队长的电话。刑警队出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吴队长请黎志坚务必来一下，他说，无论在哪里你都原地不动，我立即打发警车去接你。